第二十章

我只是睡,身體很重,靈魂卻飄了起來,輕如鵝毛,我以為自己已經得到解脫。

但夢中有人依稀在說話。

「你們喝了白酒?」

「……一點點,我們八年不見,都太高興了。」

「再高興也不能喝酒,還喝那麼多,尤其是她,簡直胡鬧。」

「是是……不知先生貴姓?」

「姓林。」

「那你是莫愁的?」

有一瞬的安靜,接著是一絲寂寥的溢嘆,「現在……我還什麼也不是。」

在夢中,我聽出了那清淡的愁緒,像是好聽的催眠曲,讓我再度酣眠。

再醒來時,我感覺自己再度被打橫抱起,此時酒精還在我的血液里奔流肆虐,我的意識模模糊糊,但還是睜開沉重的眼皮,想要看個究竟。

困難地睜開眼,先是頭頂一抹金色的光,有點刺眼,而後金光略淡,一雙墨黑的眼與我相遇,眼瞳里含著什麼。

我猶記得第一次看見這雙眼睛時,心不由自主地顫了顫,這是雙迷人的引人墜落的眼。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時我幾乎是偏執的相信,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男人,不是壞人。

他教我學會信任,於是我信任他,就像現在,我沒有絲毫掙扎的躺在他的懷裡,靜靜呼吸,全身慵懶,一點也不想動。

我知道我要警惕要小心,但是沒有辦法,因為他是林白岩。

他見我沉默看著他,輕輕問,「醒了?」

我大腦混沌,甚至根本不想思考,還有點口乾舌燥,「嗯。」

感覺我們在徐徐上升的電梯中,我眯眼含糊問道,「我們在哪裡?」

「快到你叔叔家了。」而後電梯門「叮」的一聲,他抱著我走了出去。

「白岩,放我下來吧。」

話一出口,我只覺得抱著我的男人驀地停了下來,我懵懂地抬眼看他,他正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我,微微驚愕,活似見鬼。

我眨了眨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大著舌頭說道,「你手不酸嗎?……放我下來吧。」

他手一松,終於放下我,我的腳剛一沾地,只覺得踩在了一片棉花糖上,頭重腳輕之餘,腿一軟,身體就要順勢向下滑。

原來醉的感覺竟是這般美妙輕盈,彷彿世界也在顛覆,沒有憂傷,也不想回憶,只有當下,令我只想傻傻的笑。

林白岩大手及時攬住了我,手環住我的腰,我們緊緊貼在一起,而我只是傻傻抬頭看他,像是欣賞夜空中的閃閃星辰,只是這一次,不再躲在厚厚的雲層里偷偷看。

我像是不知足的小孩,遇見了精彩的馬戲團表演,總想一次看個夠。

燈光柔暖,我們凝視對方,我在他眼裡看見自己憨傻的樣子,林白岩的聲音越發嘶啞,吶吶說,「莫愁……再喊一遍我的名字。」

我貼著他咯咯直笑,身體隱藏的另一個自己走了出來,借著酒精,任性而奔放,「我不認識你,先生貴姓?」

「林。」

「林……成家了嗎?」

「單身。」

「有中意的人嗎?」

「有。」

「很中意嗎?」

「很中意。」

「中意她就要告訴她,不要讓她猜,猜謎很痛苦。」

「好。」

「我總是在猜,可是沒人給我答案,很痛苦很痛苦。」

他攬過我,讓輕飄飄的我再度偎進他的懷裡,「我不讓你猜。」

他將我圈進他的懷抱,他溫暖的氣息令人著迷,這一刻,我縱容自己不再掙扎,以酒精的名義。

我的世界裡萬籟無聲,而不多久,電梯的轉角旁響起開門聲,有人在說話,隨即腳步聲響起,有人朝這邊走過來。

「老劉,我先回去了,她回來你幫我說一聲,我明天再過來。」

「好好,月枝,放心吧,唉,也不知這孩子跑哪去了。」

來人的說話聲清晰起來,在聽到那熟悉的卻消失八年之久的聲音之際,我輕飄的身體晃了晃,林白岩扶住了我,擔憂問,「怎麼了?」

我只覺得一股莫名卻洶湧的情緒在燥熱的身體里盤旋,呼之欲出,全身綳直,混亂到難以撫平呼吸的急促。

我躲了她八年,第一句該說什麼呢?

好久不見?

抑或是,原來你還記得我……

「莫愁……」一聲遲疑微驚的女聲打斷我的遐想,將我拉回現實的世界。

我轉頭望去,我媽,蔣月枝,堂堂A大校長夫人,在四五步外愣愣看著我,徐娘半老的臉依舊美麗,卻終究染了層時間的霜,蒼白,有些憔悴。

小時候總有人捏著我的臉蛋,誇讚道,「真漂亮的小姑娘,念波和月枝生的娃娃,就是漂亮。」

是啊,念波和月枝,曾經是多麼引人艷羨的一對眷侶,而我,念波和月枝頭的孩子,有娘疼,有爸愛,曾是多麼的被眾星捧月。

而今,我不過一個孤兒,渺小卻倔強。

我冷冷瞪著她,她面色凄楚,我心裡冷笑,當初她必定就是靠這可憐兮兮的樣子勾搭上陸絲她爸,陸皓。

我們誰也沒動,氣氛僵滯,劉叔叔見我沒有反應,出來笑眯眯打圓場道,「來,莫愁,你媽……」

「白岩,我來給你介紹個人。」我倏地笑盈盈打斷劉叔叔,拉過林白岩說道,手指了指神色複雜的我媽,「這是蔣月枝女士,A大你知道吧?她可是赫赫有名的A大校長夫人,是不是很厲害?」

我媽的眼眶已經微紅潮濕,定定望著我,我撲哧一笑,腳步虛飄,卻還是拽著林白岩,神經兮兮地仰頭問他,「你是不是很好奇我這個鄉下來的村姑,為什麼認識蔣女士?很好奇對吧?」

林白岩不搭腔,眼神幽深地看著我,我酒勁上來了,裝模作樣胡亂戳了戳自己的太陽穴,做思考狀。

「我想想,讓我想想,我到底是在哪見到蔣女士的?」做恍然大悟狀,我開心地扯了扯他的衣服,像個激動的小孩子,「哦對,是在電視上,一定是在電視上,這種大人物只能在電視上看到……咦,這種貴婦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媽已經流淚,顫抖著向我伸了伸手,哽咽道,「莫愁,我是媽媽……」

我收起傻笑,側對著她,冷哼了一聲,「我現在是孤兒。」

「……孤兒……」我媽現出一絲茫然,機械重複著我的話,「什麼孤兒……」

我冷著臉不說話,而劉叔叔嘆了口氣,滄桑卻悲傷的聲音在我耳旁響起,「月枝,對不起沒有告訴你……念波,念波,他一個多月前已經去了。」

一時之間,誰都沒有說話,很安靜,安靜到令人想哭泣。

兩行淚從我的臉寂靜滑下,起先滾燙,最後冰涼。

林白岩在邊上默默站著,深深看我,我卻已癲狂到無暇顧及其他。

「怎麼會~怎麼會~」我媽難以置信,無意識的喃喃著,接著捂著嘴嚎啕大哭,「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念波,念波~」

我討厭她此刻痛心疾首的樣子,也討厭她撕心裂肺喚著我爸,假的,都是假的。

此時此刻,我只想踩踏這份虛假的情,虛假的意。

我嘴角微微勾起,冷笑一聲,淡淡道,「可別怪我沒通知你,我打過電話了,你家保姆說你出國了。」

我笑著嘆了口氣,「不過你不來我挺高興的,我爸在地下應該也挺高興,呵呵,你不來最好,我怕我爸想起你那檔子事,噁心到閉不上眼睛啊。呵呵。」

我笑了,笑的時候流著滾燙的淚,這種感覺,真的很好。

而一旁一直沉默的林白岩默默扳過我的肩,輕輕拉我入他的懷,我終於可以放肆的,無聲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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