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方菲,倒是第一次發現你的想像力這麼豐富,問起別人隱私來臉不紅眼不眨,不過,」林白岩從容一笑,頓頓賣了個關子,「看在你快當新娘的份上,我就不告你侵犯他人隱私了。」

方菲笑著微弓腰,現出一絲小小的調皮,話語卻依舊犀利,「要是葉大律師為美人送我上法庭,那我倒可以先把結婚的事情先擱一擱,專心陪你走一趟。」

我杵在邊上,開始覺得這場看似閑聊的談話,已經蹦出了一些火星子,怪燙人的。

暗流涌動。

暗箭傷人。

我腦海中划過這兩個成語。

林白岩本來就是吃這檔飯的,笑著接話,「方菲,玩心別太重,新郎官可在邊上呢。」

「哈,林大律師可是到哪都不忘說教啊。」方菲樂呵呵注視著師兄,嘴邊的甜笑竟有些不自在,眼裡卻泛著溫柔的波。

那是女人望著深愛的男人的目光,彷佛全世界只看得見他,不經意間令旁觀者動容。

我小心打量旁邊的師兄,他又點起一根煙,整個人被一層白灰色的煙霧淡淡籠罩著,剛毅的側臉若隱若現,似乎存心不讓人看清楚。

這樣的他,實在陌生。

但是我又何曾了解過他,師兄在我眼裡一直是個謎,四年前是,四年後亦是,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四年前我偷偷張望他,想要了解這個城裡來的沉默青年,而四年過後,我已經失去了猜謎的興緻。

師兄猛地扔了煙,低頭看了眼表,「走吧。」

四年過去,他發號施令的習慣仍舊未改,可能因為身份和地位的原因,更加變本加厲。

方菲柔順地點點頭。

然後師兄回頭瞥了我一眼,這一瞥不算驚鴻,卻是真正驚嚇到我,我腰板下意識挺了挺,很嚴肅地看著師兄。

師兄卻把深邃的目光轉向林白岩,淡淡道,「辛苦你了。」

然後就大踏步走了,方菲張了張嘴想說話,回頭遲疑地掃了我和林白岩一眼,甜笑道一聲「再見」,踢踢踏踏追在師兄後面,開車絕塵而去。

天邊有成雙鳥兒撲哧飛過,孤零成雙的身影襯著浩渺的藍天白雲,像是流動的油畫。

藍天下,我和林白岩孤零成雙地站著,目送汽車遠去,我望出了神,直到林白岩在耳邊說,「進去躺著吧。」我這才回過神點點頭走進大門。

我的心,就像藍天一樣空蕩蕩的,孤獨太久,偶然發現一隻小鳥飛入生命,於是用最燦爛的笑迎視它,最在它飛遠之時沮喪發現,除了飛翔的痕迹,它什麼也沒留下。

我相信,總有一天,那些痕迹也會被淡忘。

就像我被別人淡忘一樣。

下午我又睡了一場,睡得很沉,像墜入深深海底,感到一絲快意的解脫。

四點鐘的時候我醒來過一次,覺得口渴,跌跌撞撞地開門出來,驀地發現林白岩就坐在餐桌邊,腳上一雙舒適的黑色綿拖鞋,正全神貫注地低頭看卷宗,桌上一台手提電腦,鼻樑上甚至架著一副眼鏡,鏡面上反射出電腦瑩瑩的亮光。

我從沒見過他戴過眼鏡,說起來也怪異,這副眼鏡一戴,頓時削減了幾分他身上的精幹銳氣,添了些斯文。

一副書生樣,不過沒嗅出窮酸。

我轉念一想,儒雅?斯文?這是他嗎?

腦海里蹦出一個故事來,我禁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笑什麼呢?」他驀地抬頭問話,而我嘴邊揶揄的笑來不及掩飾,就這麼被抓個現形。

我傻笑,尷尬地撓撓頭髮,老實說,「沒什麼?看你戴眼鏡不太習慣。」

他放下筆,一動不動地看著我,鏡框後的眼睛頗為嚴肅,「感覺好些了嗎?」

「嗯,好多了。」睡了一覺精神頭好點了,就是仍然頭暈,不過我身體底子不錯,以前在山裡頭風吹雨淋的,加上喜歡到處蹦躂,從沒有頭疼腦熱過,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我爸走後,這已經是我第二次生病了。

我軟軟靠在門框上,不走過去,遠遠看著林白岩,與他保持些距離。

「想喝水嗎?」

「嗯,我就是出來喝水的。」

我這才想起自己出來的目的,剛抬腿要取水,他已經提前站起來,三兩步走到飲水機邊,然後拿著滿滿的水杯走回飯桌,回頭對我說,「別再睡了,睡太多晚上睡不著,過來坐這邊。」

「哦,好。」我支吾一聲,心不甘情不願地踱步過去,終於我們的距離,在我緩緩的挪步中,悄然拉近。

我其實不愛和他近距離接觸,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沌感,這種感覺……就像我和當年的師兄,距離很近,可我從不曾真正了解過他,他也不願讓我了解,我們維持著忽遠忽近的距離,讓我猜個不停。

我也看不懂林白岩,有些人天生就讓人看不清,蒙著層霧。

我爸說我駑鈍,說白了,就是傻乎乎,不太聰明。

所以16歲的時候我看不懂梁展,20歲的時候看不懂師兄顧斐,而眼前這個突然出現在我生命的林白岩,又像一隻橫空飛來的小鳥,我看不懂,也不想懂。

他們留給我的,無非是曾經的痕迹。

「我戴眼鏡讓你想笑?」林白岩仍舊看電腦,看起來想和我聊聊。

我咕嚕咕嚕半杯水下肚,口腔里的乾渴緩解很多,心情也滋潤些,笑道,「嗯,你讓我想起一個故事來。」

「說來聽聽。」

「是我們那個小地方的老故事,流傳很久了。說的是一個窮酸秀才,鄉試屢屢不中,考了整整十年還是不中,氣死了老爹氣瘋了老娘,第十一回,還是不中,這時他已經窮得潦倒了,家裡的米只夠吃兩天,他一氣之下,從家裡抽了根粗繩,想上山弔死一了百了,他在山上一眼就看中了一棵很奇怪的老樹,可他是個老秀才,腿腳不利索,繩子掛不上去,後來他心一狠,心說我就不信自己死不了,吐了兩口唾沫到手上,就想爬樹來著,結果爬到一半,你猜怎不著?」

我賣了關子,喝了口水潤潤喉,隔著水杯好整以暇地看著林白岩迷茫的臉。

他聽得仔細,指端敲著桌子,在深思,「難道……遇到女妖了?」

我笑得越發燦爛,開始解惑,「他爬到一半,就聽到一個很輕很細的聲音飄了過來,林生,眼鏡掉了,這個書生嚇得差點從樹上摔下來,後來仔細一看,哎,他鼻樑上的眼鏡果真不見了,這副眼鏡書生了用了很多年,不在身邊,書生就有些怕了,趕緊下來找,一頓亂摸,眼鏡掉進了一個樹洞里,書生剛把眼鏡戴好,這才發現樹洞里有三根金條,金晃晃的,書生拿起來咬了咬,是真的金條,這時你猜怎麼著?」

林白岩挑了挑眉,我為成功挑起他的好奇心而得意。

「這時,那個聲音又出現了,她說,林生,拿了快走吧,我最不喜歡人家撓我腰了,癢死人家了。」

林白岩聽故事的認真表情實在有趣,目光灼亮,我一時玩心起,騰地站起來,以陰森森飄乎乎的聲音湊到他前面調侃道,「林生,你的眼鏡是不是掉了?」

林白岩嘴角勾出微微的弧度,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芒,「沒有,小樹妖。」

我恍然一震,覺得這個玩笑有些過了,突然臉紅心熱起來。

慌亂喝完剩下的水,咕嚕咕嚕,「我,我再去睡會,你忙你忙。」

我幾乎是落荒而逃,卻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逃,我也不想知道。

回房間躺下來,我就再也睡不著了,無聊得望窗外漸漸垂下的暮色,這裡的暮色沒有大山的寂岑,無處不散發著野性的蒼涼之美,我想起了那個漆黑的夏夜,我坐在無人的森林深處,苦苦尋找北斗星的蹤跡,大喊大叫,以為自己再也不能活著走出去。

四周隱隱約約有凄厲的狼嚎,還有唧唧蟲鳴,我嚇得全身發抖,胡亂喊著我爸,我抱著膝蓋嗚咽,「爸爸……媽媽……」

我拚命喊著「媽,媽,我害怕,媽,你在哪裡……」

可是我媽聽不到,千里之外,她安然睡在另一個男人的臂彎里,她聽不到我的哭喊。

後來師兄如天神般出現,我撲到他懷裡嚎啕大哭,他輕柔拍著我的肩,我才拋卻了一些被遺棄的傷感。

16歲以後,我開始愛恨分明,對「媽媽」兩字棄之如敝屣,因為她對我爸的背叛,而20歲的那一夜,我終究認識到我是需要母親的,很想聞著她身上好聞的味道,好好哭上一回,可她,已經離開我四年。

我嘆了口氣,猛搖頭,想將腦子裡的那些陳穀子的事甩出腦海,這下頭更暈了,閉上眼睛暈乎乎了一陣,不自禁得想起師兄,這才浮起一個大大的疑問。

師兄家庭如此顯赫,怎麼會一個人跑到深山野林跟我師傅拜師學藝?這不太像富家子弟的作風。

說起來,更有點反骨。

師父住在山上的這十年,陸續收過五個徒弟,我是唯一的女孩,除了師兄顧斐,其他三個師兄只在逢年過節時見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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