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表示投降。

半個小時後,我用湯勺一次又一次攪拌著碗里的那一坨白糊糊的東西,看它粘附在湯勺上,然後一坨一坨地往下掉,掉入碗中,啪嗒一聲,很是有趣。

對面的男人已經橫眉豎目,近乎懊惱地要把碗端走,「不想吃就算了。」

我發現新大陸似得急急按住他的手,低頭睜大眼一看,興奮地喊道,「哎,你看,粥里還有一點黑米,哎,這邊還有赤豆……你洗鍋了嗎?」

我興匆匆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林白岩表情彆扭,眼睛膠在一個地方,我微微側頭一看,心一動,慌忙放開按壓在他手背上的我滾燙的手,也瞬間明白了為什麼他會流露出怔忪的表情。

我無比嚴肅地說,「不用擔心,發燒不會傳染。」

他又是沒好氣瞟了我一眼,收走了那碗令我膽戰心驚看似是砒霜的粥,下了逐客令,「不用吃了,回你房間吧。」

我感激他沒有再逼我吃砒霜,又自覺自己是真的討人厭,暈頭轉向地扶著牆趕緊要走,走了兩步,想到什麼,停下來低聲說,「如果,如果我師兄問起,就不要告訴他我發燒吧……」

背後一點動靜也沒有,我知道他在聽,繼續喃喃自言自語,「昨天還信誓旦旦說自己不是孩子了,今天又……牛皮可真容易破,劣質商品……」

不知不覺開始胡說八道。

「知道了,回去把你的牛皮縫一縫。」

我站著好一陣長吁短嘆,而廚房咣當了幾下,背後的林白岩已經開門出去,我循聲看去,他已板起臉,「愣著幹什麼?回房去,我出去一會。」

他一走,我心裡無端有些失落,而落地窗外一隻毛色油亮的小貓正獨自竄過小路,竟讓我升騰起同病相憐的感覺,看了一陣,蹣跚著回房縫牛皮去了。

迷迷糊糊昏睡了不知多久,我又被一陣搖晃給弄醒,半醒半睡間,感覺一雙手又在我額頭探了探,我揮開那雙手,囈語一聲,「爸,我還要睡。」

翻了個身,繼續呼呼大睡。

但這陣搖晃只是停歇了一會,又捲土重來,帶著不達不目的不罷休的堅決。

「莫愁,醒醒了,醒過來,喝點粥。」

我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醒過來,睜開眼,一張五花肉臉正凝神看我,眼睛好看的不像話,眼裡似有萬千溫柔淌出來,含著擔憂,我一時忘了言語。

林白岩手裡一碗冒著白氣的熱粥,吹了吹,我回過神來,趕忙坐起身。

心裡沒有感激是假的,可我天生木訥,又不太懂得如何開口說感謝,思來想去交戰一番後,開口的第一句話實實在在煞風景。

「這粥里沒砒霜了吧?」

話一出口,我們兩個人都愣住了,林白岩竟然笑了,笑得凜冽,如冬天一般冷。

「砒霜沒有,撒了點鶴頂紅,嘗嘗看,頂多七竅流血而已。」他描述得再自然不過,我卻起了雞皮疙瘩。

但我堂堂一介武夫,有的是草莽之勇,嘻皮笑臉接過來,「謝謝啊,放放血正好。」

林白岩蹙著眉瞪我,冷哼一聲,「小孩子。」

然後撇下我起身走了出去。

這碗粥是他買回來的,清爽入口,我實在沒胃口,懷著心事草草咽了幾口,半碗下去,實在吃不下了。

我真的很想問問師兄的事。

聽他的口氣現在應該是出人頭地了,似乎也比四年前易讓人親近些,究竟是四年過去,繁華盛世,本來就是趨之若鶩的地方,我能理解他最終的離開。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走得如此突然,前一天還為我采了很多映山紅,與我走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紅中,雖然看起來心事沉重,笑容卻一直掛在臉上,晚上全神貫注地為我扎一個花環,對我說,「時間不夠了,本來該給你再做個套在脖子上的花環。」

他走以後,我實在難以接受這樣毫無徵兆的離開,我幾乎將它視為一個打擊,哪怕我以為已經習慣了我爸的不定時外出,卻終究,極不喜歡被孤單拋下的感覺,好像全世界獨留我一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後來那個花環上的映山紅凋零脫水,花色全無,只剩一片死氣,我這才幽幽理解過來,他並不是毫無徵兆的離開,他有暗示過。

「時間不夠了……」

我不會忘記,那晚我將花環放在我的小窗台上,用手指描繪它的每一部分,聞著映山紅那肆意的香氣帶笑入眠。

卻沒想到第二天就墮入地獄。

那一年,我在山上已經目睹幾個春秋,歲數還太小,哪怕經歷過太多變故,可看春華秋實日月交替,從不以為一次輪迴就是一次疏離。

師兄走後,我開始懂得傷春悲秋,原來一個季節的交替,他已在我的生命中找不到痕迹,只能在夢中尋找他的眼睛。

我終究是自欺欺人,我不是不喜歡他的眼睛,只是從此看不到了,於是騙自己說,不喜歡。

誰都無法明白我是多麼害怕送別。

又一次沉浸在往事中,林白岩敲門進來我也沒有察覺,等到他站在我面前,我才發現自己盯著那扇窗戶太久,脖子有些酸了。

對他抱之一笑,也無話可說,而他眼神幽深,淡淡囑咐,「穿衣服吧。」

我看著他的背影離開房間,再一次深深惘然。

人生病是不分周末的,周六的醫院仍然人潮如織,想想也是,冬天窗門緊閉,喜歡聚集聊天取暖,容易傳染疾病。

相比別人的不慎,我這次發燒真的是自找痛苦,何必學古人深更半夜詠詩從而愁緒上心頭呢。

可辯證一想,我這樣的傻姑娘,多思考也不是什麼壞事。

做了幾個化驗,本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小病,醫生也沒有太放在眼裡,瞄了眼化驗單,頭也不抬地在病歷上龍飛鳳舞草草幾筆,我就此走上掛兩天鹽水的道路。

林白岩去樓下付費了,我有氣無力地坐在那幾排的候診室中,旁邊是兩個聊得唾沫橫飛的大嬸,前面兩個男孩正玩球,玩得興起,皮球撞在我的額頭上,我微微睜開眼皮,又難受地合上眼。

「咦,她不動哎。」

「會不會是死了。」

「不會吧……」

模模糊糊聽到前頭兩個小傢伙在小聲議論我,我微微勾一勾笑,要是在平時,我準會突然睜大眼睛,生龍活虎地做個鬼臉,可是現在,還是算了吧。

燒得更厲害了,意識模糊,渾身像要飄了起來,似乎下一秒,就要與嫦娥月球相會。

「她一動不動哎。」

「我們試試吧。」

這兩個小傢伙看起來求知慾很強,在對我的生死做了一番假設以後,用實踐來檢驗假設,皮球又砸了過來,正中額頭。

依他們的力道,饒是殭屍都要被砸得嗷嗷亂叫,更別提我這個活人了,可是好在我這活人現在手軟腳軟,睜開眼後,兩張嬌嫩相似的小臉蛋興緻盎然地抵著下巴趴在椅子上瞪著我看,鼻子相同,眼睛相同,竟是對淘氣雙胞胎。

我忍俊不禁,心情愉悅了幾分,湊上去沖他們狡黠笑笑,微拉臉虛張聲勢,「我是不是長得很像籃框?你們兩個小傢伙砸了我兩次。」

兩個小傢伙瞠目結舌,無辜地沖著我眨眼,精靈卻純凈,其中一個比較機靈,馬上介面道,「姐姐就算是籃框,也是最漂亮的籃框。」

我哭笑不得,可最後還是呵呵笑出聲來,實在是太可愛了,下意識抬頭掃了一眼嘈雜的人群,笑倏地僵在臉上。

歡樂總是太短暫,而痛苦無所不在。

我木然坐在人群中,冷眼看著已步入中年卻氣韻猶存的她,一身質地上好的大衣外套,挎著皮包,原來的長髮剪短了,梳著齊耳的發,貼心地和陸絲說著話,拍著她的肩,一副慈祥後母樣。

八年了,我的嘴巴八年沒有吐出「媽媽」兩字,恨著她避著她,八年後,我們塵歸塵土歸土,她已重新進入母親的角色,而我,亦假裝生命中不曾有她。

而八年前青絲飛揚的美少女陸絲,燙著時下的流行捲髮,黑髮染成了棕色,依舊是荏弱惹人憐的楚楚模樣,卻失了幾分記憶中的純真。

年少時,我常常摟著單薄的她自嘲,「絲絲,我們可真是傻姑娘。」

可笑的是,到了最後才猛然發現,傻的其實只是我而已。

我的身體在燃燒,靈魂已在接受煎熬,過去八年,我一直在想像我和她,她,還有他,會有怎樣的重逢,我又將該如何表現,出離憤怒?抑或忿然離開?

答案都不是,我只是僵硬地坐在這一方人群中,任由人群將我掩藏,做一個冷眼旁觀者,看著他們幸福上演繼母女情深。

猜不到,人生究竟是猜不中謎底的。

我苦笑。

心卻撕痛起來。

狠狠地撕痛起來,卻終究倔強地一滴淚也沒有掉下。

林白岩陪著我掛鹽水,我十分過意不去,而他安之若素,買了一份報就翻看起來,氣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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