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這一晚睡得很沉很沉,沐浴後深陷在柔軟的床上,厚厚的被褥暖暖裹著我,即使這個房間這張床如此陌生,但我知道樓上有一個人陪著我,就好像他曾經住在我家的那三晚,我們隔著一道牆淺淺呼吸,這種感覺很讓人心安。

我爸總說我這個人缺乏戒備心,行事過於天真,讓他在外提心弔膽著,自從高中出了那件事後,他就再也不肯放我一人在家,寧可把我送進深山老林陪著我師父師母當野人,也不願意我再在學校多呆一刻。

哪怕日後我對陌生人有多提防,但對於樓上的他,我有種生死與共的依託感,臨睡前我迷糊想,這世上的陌生人何其之多,而我總要挑一兩個信任,即使冒險,但我確確實實要試一下。

如他所說,一個人太辛苦,真的太辛苦。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的時候林白岩已坐在餐桌上看早報,牛奶只剩下半杯,而他的對面擺著一份早餐,牛奶麵包還有煎蛋,很西式,看來是為我準備。

見我開門出來,他抬頭瞥了我一眼,「過來吃早餐吧。」

我有些尷尬,大清早孤男寡女共進早餐的事情太過奇怪,卻又再挑不出什麼,道了聲早安默聲吃飯。

我們就這樣各吃各的,他眉也不抬,縱使我心裡有很多個問題盤旋著,卻還是什麼也沒說。

他吃完就站起來,背著我穿上大衣,手指了指電視機下面的柜子,囑咐道,「抽屜里有一疊現金,小區附近有個沃爾瑪,你打車過去,買些日用品回來,這個小區名字叫做潤園,出門前記清楚家裡的門牌號,門卡也在抽屜里,哦,抽屜還有一部手機,按1就會直接撥到我這裡。」

我喝牛奶的手僵在空中,聽不大明白,說道,「你不是說你……有麻煩嗎?我今天就可以上班的。」

林白岩穿好衣服轉過身來,臉有些冷峻,「今天就不用了,有個大案子要開庭,今晚可能回來比較晚了,你的東西我都放保險柜里了,不用擔心。」他想了想,「最後……把手機開著。」

這個男人一臉專橫,甚至還透著點獨裁,我必須說點什麼。

「林先……」

林白岩使勁皺了皺眉,我只好換了個稱謂,「其實我今天或者明天差不多就能收到匯來的錢,我再打攪一晚就好,我今天出去看看能不能租到房……」

「你住在這裡。」林白岩猛地打斷我的話,臉色已經很不好看。

我剛張了張口,他已經搶在我前頭說道,「你才剛來,外面的險惡還沒有見識到,買完東西就快點回來吧,會上網嗎?」

我點點頭。

「那就家裡上網好了,頂多在小區里逛逛。」

我實在忍不住,「這樣不太好吧,萬一你太太……」

「我沒有太太。」

「那你女朋……」

「我單身。」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看著我,給人以目光如炬的錯覺,我震了震,突然不知道該怎麼介面,只好撓撓頭笑道,「是嘛……不過我們村裡跟你同齡的吳哥已經有兩個孩子了,你……你其實也該找找了。」

他目不轉睛看著我,冰冷的臉一絲融化,「謝謝,我會好好考慮你的提議。」

掛了林白岩的電話,我在客廳左右徘徊了一會,環視周遭陌生華麗的一切,如墜入在一個不屬於我的夢裡,我困在半夢想半現實里,有些糊塗。

心有些亂,自覺在浪費時間,我扒扒短髮撥電話給劉叔叔。

劉叔叔是我爸近三十年的老朋友,堪稱患難之交,而立之年在A大相識,一個上下鋪的兄弟。

劉叔叔出身於書香門第,家裡在教育界頗有些名望,而我爸祖宗十八代都是靠天吃飯的佃農,考入A大地質學系的我爸可謂光宗耀祖,山溝溝飛出的金鳳凰,這個消息為人傳唱多時。

三十歲前的我爸只是個連路人都要譏笑一回的窮酸秀才,一身粗布麻衣,老光棍一條。三十歲後,各路媒人踩破爺爺家的門檻,可從大學歸來的我爸把頭輕輕一搖,誰也不要,彼時,他已經瞧不上同村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大腳姑娘。

我爸三十歲的時候,情竇初開,而劉叔叔是唯一知情的朋友,但對於懵懂情事,我爸就是一張白紙,只會暗暗偷尋芳蹤,若看到,一個人也會喜滋滋笑上一天,若好幾天沒見她,則愁眉苦臉,悶不作聲看書到深夜。

劉叔叔嘗試點撥過我爸,可我爸一顆榆木腦袋,就是不肯主動,口口聲聲「人家女孩是城裡人,不成不成。」

劉叔叔連連搖頭,最後只好推波助瀾,拖了那個女孩的室友幫忙,還搞了兩張電影票,設計讓兩人在學思湖的楊柳下邂逅。

後來果真偶遇,之後羞澀的兩人肩並肩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后恰恰飄來一場夏雨,我爸脫下外套披在兩人的頭上,一起踩著年輕的步子沖入雨中。

我還有什麼忘記說的呢,哦對了,我爸是個美男子,別看他來自粗鄙鄉野,但他身上濃濃的書卷氣正好糅合了淳樸與優雅,也沒有城市男人身上若隱若現的浮誇,自然而然的,那場夏雨過後,兩人常常在學思湖談天說地,就像是電影里放的一樣,兩人試探著碰觸對方的手指,一寸一寸的挪,年輕的臉在黑暗中紅成一朵花。

後來兩人熱戀,那個女孩總是摟著他的脖子親昵地說,「念波,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像片海。」

旁人常說,「莫愁這孩子長得真俊,像他爸,特別是那雙漂亮眼睛。」

這是我爸和我媽的故事,那個女孩就是我媽,十六歲時趁我爸在外頭工作,與同一個院子的離婚男人私通,被提前結束工作的我爸捉姦在床,旁邊還站著劉叔叔。

在那扇門打開之際,一個家庭就此分崩離析,而那時處於青春期的我,初戀時節,卻遭遇愛情友情親情的三重背叛,心灰意冷之際,跟我爸一起掬一把淚,遠離城市那角的那個叫做「家」的地方,走向山水深處。

我爸曾經背著手遙望那片青山綠水,重重嘆了一口氣,以那種近乎滄桑的口吻對我說,「莫愁,爸爸猜到了開頭,卻沒有猜到這樣的結局,二十一年,二十一年的感情啊。」

我心酸難抑,轉頭瞥一眼我爸那蒼白的鬢角,他是地質工作者,常年風吹雨淋,比同齡人黝黑了一些,而此時,我驀然發現他的背已經佝僂,他眼角的皺紋深如溝壑,暗示著他這些年的辛苦和孤獨。

我搭著我爸的肩,陪他看天邊那抹綠色,淡淡道,「爸,你至少還有我。」

劉叔叔是這場愛情與背叛的唯一見證人,我爸的摯友,在我爸最脆弱的時候,是他扶著爛醉如泥的我爸一步一腳印地走下去,不許他就此滑落在地,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劉叔叔是我們家的恩人,而他還在繼續幫助我。

在A市火車站被偷錢包後,我下意識地想找劉叔叔求助,可電話一通,我聽到劉叔叔那熟悉溫敦的「喂」,心潮翻湧,騰地掛了電話。

老友的離去已經讓劉叔叔痛徹心扉,他也更在乎我過得好不好,每次電話過來,我都以歡快的聲音假裝自己很好,但其實,我很不好很不好,但是我不忍心他老人家心酸。

他有心臟病。

我爸走後的這一個月,他長途跋涉,來看過我兩回,每次見到我就控制不住地摘下眼鏡抹老淚,每次來都勸說我來A市,他好照顧,但是我爸屍骨未寒,我不想離他老人家太遠。

上個星期我送劉叔叔到村口,他再一次紅了眼眶,長滿老繭的手揉揉我的發,語重心長道,「莫愁,來A市吧,以後把叔叔當爸爸,把你嬸嬸當媽媽,當我們的女兒。」

那一次我哭倒在劉叔叔的懷裡,痛哭流涕,卻還是堅定地搖搖頭。

但幾天前劉叔叔的一通電話讓我不得不背上行囊來到A城,義無反顧。

劉叔叔是知名學者,雖然退休,但還是發揮餘熱擔任一家頂級雜誌的總編,我爸經常在這家雜誌發表他科考後的學術文章,但是前不久另一家雜誌的總編無意中告訴劉叔叔,最近他收到的幾篇文章與我爸最新的研究成果有驚人相似,思路分析過程基本雷同,甚至語句結構也是我爸慣用的,署名作者卻是A大地質學博士方其。

劉叔叔覺得蹊蹺,親自閱讀了那兩篇文章,看了幾遍,最終下了定論:這根本就是我爸的手筆,卻被人偷梁換柱,署了別人的名諱。

我當場就震驚地閉不上嘴,語無倫次之後,猛然回憶起我爸的助手就是A大的學生,平時幫他處理一些在A市的瑣事,我爸很少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學術事業,更別說他的助手,我只是偶然聽他提起過。

我當時氣憤地砸碎了家裡的門,我爸屍骨未寒,為科學事業嘔心瀝血,到最後卻被這種無恥小人竊取一生心血,我差點就掄著拳頭直奔A大找這個畜生不如的東西,劉叔叔則極力勸讓我冷靜,囑咐我將我爸的手提電腦和所有資料都帶來,以便對薄公堂。

於是我來了,義無反顧地來了,為了我爸的榮耀以及恥辱。

劉叔叔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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