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宋念的心在狂跳,她轉頭看著相攜離去的兩個人,腦子裡一片空白,她想到了正躺在病床上將不久於人世的厲北,此刻他一定留戀著世界,卻只能帶著孤獨的靈魂走上黃泉路。

這最後的離別時分,她還是想替他做點什麼。

她顫抖著雙唇,情不自禁地喊道,「初晴!」

一時之間,她又成為空蕩蕩的畫廊里的焦點,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地向她看過來。

范初晴的背影僵了一下,略帶不悅地回過頭來,表情分明有些不耐煩。

宋念看到季柏堯也轉身看過來,她卻無暇顧及了,她小心翼翼地看著范初晴,細弱的聲音帶著卑微的懇求,「我能跟你說兩句話嗎?」

怕她不答應,她強調,「我只耽誤你一分鐘。」

眾目睽睽下范初晴也不敢做出太放肆的舉動,她臉色陰沉,勉強擠了絲笑容,朝季柏堯頷首,「季總我過去一下。」

季柏堯沒說什麼,和自己的助手悠閑離開。

范初晴臉色不善,精緻的妝容透出濃濃的疏離,她也沒拿正眼看過宋念,只是高傲地把視線挪開,口氣也不耐煩:「有話快說,我趕時間。」

她以為宋念是為上次偷偷錄音的事來向她興師問罪,因此眼神戒備,隨時準備張牙舞爪進行反擊,沒想到宋念卻開口說,「初晴,師兄這幾天就要去了。」

范初晴明顯一愣,目視前方的眼瞬間空洞無神,過了好半天才稀疏平常地應了一句,「哦,是嗎?」

對於她這樣寡淡冷漠的反應,宋念失望地垂眸不語,她儘力了,為了替師兄伸張正義,她已經把自己的生活弄得混亂不堪,她無意再對范初晴再多費口舌,今天把話帶到,她已經盡到職責。

「我想說的就是這些。你去忙吧。」

說完,她轉身對一旁的江女士道歉,「對不起江女士,怠慢您了,不知道您對新生代畫家了不了解,我帶您去那邊看看,有好幾位是我的師兄師姐呢。」

她與范初晴陌路人一般擦肩而過,假裝沒有看見她緊抿的唇,還有盈滿水汽的眼角。

「已經……已經不行了嗎?」背後顫抖的聲音叫住了她。

宋念停住腳步,心裡確定,范初晴對師兄還是有情意的,也許比她估計的,要多一些。

她的語氣透著深重的無奈,和哀傷過後的平靜,「已經昏迷兩天了,醫生說,熬不過一個禮拜。」

畫廊的事情忙完,宋念就馬不停蹄地回到了醫院,到師兄病房前她去了找了趟樓下骨科,避開她姐,拐到病房給自己外甥桑桑帶去了肯德基,這小滑頭已經與她這個新任姨媽十分熟稔,聽說她在外面,不客氣地要她帶烤雞翅,姐姐宋曦似乎很不喜歡小傢伙碰這些快餐食品,連帶的傅岩也不敢忤逆,就怕她姐河東獅吼。

桑桑只好找她作弊解饞。

回到師兄所在的腫瘤病房,宋念和另一個師妹衣不解帶地陪著他家人一晚,晚上僅睡了三個小時,隔天一早正歪倒身子睡得人事不知時,被小師妹搖醒,女孩子的眼神晶瑩透亮,閃爍著喜悅,「宋師姐,你快醒醒,厲師兄醒了。」

宋念的瞌睡蟲一下子跑光了,一下子跳起,動作過猛,只覺得有些頭重腳輕。

但她顧不得這些,直接奔向病房,卻見師兄床前圍滿了醫生護士,而他的老父老母相互扶持站在一旁,緊張又略帶絕望地看著醫生們給他檢查。

厲北的身體已經被癌細胞吞噬地不成人形,他的臉頰深深地凹了進去,全身上下,似乎只有還在微微起伏的胸口,以及微睜著的眼睛,證明他還活著,他還沒被死神帶走。

床上躺著的,是她曾經在樹下對著她謙謙柔笑的男人嗎?是同一個人嗎?為什麼他的面目那麼陌生?這一天終於要到來了嗎?

驀然想起了媽媽臨走時蝕骨的絕望,宋念感到窒息,悄悄地從病房退了出來。

這一天厲北的精神似乎好起來了,甚至喝了幾勺清粥,意識也清醒,還能和父母親人說上幾句話,他的父母一刻不停地在床邊守著他,小聲與他說話。

宋念一直守在門外沒有進去,神思恍惚,小師妹在邊上捅捅她,面帶猶豫,「師姐,師兄是不是迴光返照。」

宋念不吭聲。

她知道,是迴光返照,厲北在走之前跟他的親人做最後的告別。

她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媽媽之前也是這樣,彌留之際精神突然好轉,那一天跟她們說了很多話,在他們以為她會好轉時,隔天永遠閉上了美麗的眼睛。

她低頭不語,病房門卻打開了,走出來的是厲北的母親,她擦拭著眼角的眼淚,對她說:「小宋,小北叫你進去,他想跟你說幾句話。」

宋念一下子紅了眼眶,知道厲北也要與他這個多年的師妹告別,默默地站了起來,想了一會,才走進去。

病房內,已經形銷骨立的厲北正平靜地看著她,依稀還能看出往日清俊的臉龐,還有臉龐上的熟悉笑容,都在說明他還是他,那個她一直深深敬愛的兄長,她曾經喜歡了四年的男人。

厲北對宋念安詳地笑,往常溫潤的聲音已經暗啞,他真的沒有什麼力氣說話。

「小念,來陪我坐一會。」

「師兄……」宋念哽咽,秋水般的眼眸慢慢地描摹厲北的眉眼,想把它記住一輩子,她慢慢地坐下,「我陪你,你想我陪你多久就多久。」

怕厲北怪她耽誤學業,忙解釋,「最近不忙,我有時間的。」

但她又何嘗知道,此時的厲北已經無力責備她,他要把僅剩的力氣用在最重要的事情上。

他要和這個善良的小姑娘告別,向她坦白自己藏了多年的心裡話。

他虛弱地笑了一下,無神地看著她,「小念,師兄累了。」

宋念忙站起來要走,「哦那我走,你睡……」

她的手卻被一雙枯瘦的大手緊緊抓住,她心一驚,見厲北喘著氣開口,「你坐下,師兄說完再睡。」

他漆黑的眼慈愛地掠過她的眉眼,「小念,你有沒有想對師兄說的話?」

宋念怔怔地與他對視,好半晌才鼓起勇氣開口,「有的,師兄我有的。」

多少年的心事了,在今天她要把自己的心事告訴她,為這段悠長的暗戀畫上一段休止符。

雖然她知道,聰明如厲北,早就洞悉她的心事。

「師兄,我喜歡你很多年了,曾經很喜歡很喜歡。」

「師兄一直知道。」厲北的眼神閃動著絲綢般柔軟的光芒,他的目光漸漸變得深遠,彷彿在回想過去的那些年,「對不起小念,我不能給你愛情,你也許不知道,你與我死去的妹妹長得太像,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這個小姑娘笑起來真像我的小妹,那麼純真,那麼陽光。」

「我喜歡你,卻沒辦法像個情人一樣愛上你。對不起。」

宋念的眼裡淚意洶湧,她沒有想到師兄對她是這樣深沉的感情,他真的一直把她當自己的妹妹看待。

她哭了,厲北卻笑了,他抬手,用略顯粗糙的手擦去了宋念眼裡濕潤的淚水,「現在真好,我已經把你當成親妹妹,而我很快就要與我的小妹妹團聚,小念,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師兄謝謝你,陪我那麼多年。對不起,師兄要先離開了,師兄希望會有一個男人,真心地愛你,陪你看一路的風景。」

「師兄祝福你。」

宋念哭著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一路走一路哭,哭得像個失去玩具的孩子,並不在乎周遭人投來的好奇目光,她只是專註地哭著,專註地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

似水流年在她眼前划過,她想起初入校園的自己,愛意萌生的自己,傷心糾結的自己,以致最後麻木的自己。

那些年,她的青春愛情,一直與那個叫做「厲北」的男人有關,而過不多久,他就要死去,就像她呼嘯的青春一樣,在她指尖無聲無息溜走。

她大聲地哭,想問蒼天你為什麼帶走了那麼好的一個人,那是她的哥哥,她的老師,她的摯友,她的初戀。

她以為不能失去的人,終於要失去了,她幾乎奔潰,她渴望有人救救她,抱抱她,她要躲到那人寬厚的肩膀里好好痛哭一場。

她不知不覺走到了和潤廣場,然後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和潤大樓下面,下巴抬得高高的,仰視巍峨的大樓,時間已近傍晚時分,形形色色的男女從大樓里出來,腳步匆匆,這些人已經一定也曾經被死亡的陰霾折磨過,但他們一定已經麻木,因為出生和死亡,永遠是生命的主題,成熟的社會人必須接受這生命帶來的喜悅與悲痛。

宋念抽泣,仰視了很久,她想起那個人的臉,冷漠亦或溫柔,她都見過,她還怕什麼呢,再壞的她已經嘗過,她不會怕了。

她知道自己太自私了,但她願意縱容自己一次,賴在那人的懷抱里喘息,然後如他所願,遠遠走開,從此天涯是路人。

她慢慢掏出手機,電話通了,響了好幾聲之後,電話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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