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季柏堯開了很久的車才找到宋念所說的火車段,那一片是廢棄的棚戶區,政府的整體規劃還沒有出來,所以暫時擱置著,只有一些外來人員暫時住著。

聽說她跑到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畫什麼塗鴉,興緻勃勃的口氣,季柏堯就有些來火,自己也搞不明白到底是氣她不顧安全地跑去搞什麼塗鴉藝術,還是氣她剛在自己面前玩了一把火,就飛快地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東西上了。

難道年輕人真的只有三分鐘熱度嗎?

不被重視的陰霾感覺很快在見到那張認真工作的小臉時,而瞬間煙消雲散。

他靠在幾十米外的圍牆邊,悠閑地打量她。

還是那身作畫時必穿的襯衫背帶褲,已經舊得不太辨得清原來的顏色,她的臉上是一貫的作畫時專註忘我的表情,哪怕身後有火車轟隆碾過,風吹起了她耳邊調皮的髮絲,也分不去她一絲注意力。

讓人想氣也氣不起來的玩藝術的女孩。

從來沒有想過會和這樣的女孩子有交集,在他印象里,這類女孩子多半是有些離經叛道的,談不上印象差,也絕算不上好,這個圈子似乎一向提倡思想人性乃至身體的解放,讓人總想敬而遠之。

卻不想,還是遇見了,然後上癮一般想靠近,想知道她會給他多少驚喜。

料到他不出聲,她是絕對不會注意到他的,季柏堯無奈一笑,掏出手機,很快幾十米外,「starry starry night」的歌聲響起,她手忙腳亂地低頭接了起來,急切地問:「喂,你到哪了?」

「往左看。」

兩人的視線終於對上,宋念見到他,明顯有一瞬的害羞,很快用不滿掩飾過去,站起來迎了過去:「喂,你這人真是,喊一聲不就行了,打什麼電話啊,多浪費錢。」

季柏堯的笑容壞壞的,說話不急不緩的:「誰讓你急著接了?我只是想聽你那首歌而已。」

「你……」難得伶牙俐齒的宋念也被嗆住,沒好氣地瞪了一眼他,低頭在手機上一陣亂按,很快悠揚的音符飄蕩在鄉間的空氣里。

「喏,讓你聽個夠,我要忙去了。」她一把把季柏堯的手拽過來,把手機放在他手心上,氣鼓鼓地轉身走了,剛轉身又停下來,回頭表情生動地瞪他,「可別怪我待客不周啊,是你自己堅持要來的。」

季柏堯倒也沒有和小姑娘鬥嘴的意思,笑了笑,自己悠然自得地打量起四周來,在享受了一會鄉間的清風和空闊的視野後,把視線定格在宋念正在工作的圍牆上。

他不得不承認,真正奪人眼球的風景在右邊這面牆上。

年輕人在這面巨大的牆上描繪了一個令人驚嘆的希臘神話世界,奧林匹斯山上十二諸神各據一方,太陽神阿波羅騎著太陽戰車沖向戰火繚繞的人類世界;戰神雅典娜雙手緊握權杖,依舊一臉聖潔;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右手拿弓,左手拿箭,冷酷孤傲地瞄準自己的獵物;海神波塞冬手執三叉戟,三叉戟一揮,狂風巨浪掀翻海上的孤舟。

顯然這是個大工程,十二諸神也只完成了一小半,但這氣勢恢宏的一小半已經徹底征服了季柏堯,他的眼裡滿是激賞,這些年輕人真的在用一雙手闡釋一句話:給他們一支筆,他們就能創造整個世界。

含笑的眼神看向宋念認真的背影,看風吹亂她的黑髮,笑意褪去,他的眼神慢慢變得複雜。

緩緩踱步到她身邊,她正踩在石頭上,踮著腳,用漆筆畫雅典娜隨風飄揚的裙擺,下筆毫不拖泥帶水,嫻熟的技巧想必是長期刻苦習畫的結果。

靠得近了些,聞到噴漆刺鼻的味道時,他皺了皺眉頭,剛想開口,宋念已經回過頭來說:「你走遠點,這味道很重,你受不了的。」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你自己呢?」

宋念聽出他話里微微的不悅,回頭嫣然一笑:「我自然也是受不了的,不過比你好點。我是熏不死的小強。」

說完,她從石頭上利落地跳了下來,走到他們放裝備的地方,取了兩罐啤酒出來,扔給季柏堯一罐,自己拉開一罐,然後毫無顧忌地盤腿坐在水泥地上,喝了一口啤酒,半眯著眼睛望著自己辛苦好幾天的作品,幸福地像只陽光下的貓咪。

季柏堯捏著啤酒,有些失神地看著這樣率性不羈的宋念,他看她,她看畫,這也正應了那句著名的詩句。

你在橋上看人,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宋念渾然不知自己已經成了季柏堯眼裡亮麗的風景,回頭納悶地問他:「你不喝嗎?最後兩罐了,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給你喝的,那兩個小子回來看到空了,會出人命的。」

季柏堯嘴角一揚,拉開,喝了一口,居然也不嫌臟地盤腿坐在了宋念的旁邊,讓宋念有些大跌眼鏡,看怪物似的盯著他。

她實在不能把散發貴族氣質的男人和隨便席地而坐的男人對上號,小聲提醒:「地上臟。」

季柏堯悠然地又喝了一口啤酒,目光始終望向正前方的圍牆,淡然道:「我知道。」

宋念撇了撇嘴表示隨便吧,兩人一邊喝酒,一邊靜靜欣賞著圍牆上象徵力量與美的諸神,季柏堯饒有興緻地轉頭說:「我看你東西方女神都畫過了,似乎很厚此薄彼。」

宋念對他的說法來了興趣,問:「怎麼個厚此薄彼?」

季柏堯指了指前面:「你畫飛天的時候,可不像剛才那樣一筆帶過。」

宋念聽明白他的意思,微笑解釋:「其實也不是厚此薄彼的問題。我是學習西方油畫出身的,藝術在我眼裡,是沒有國度之分的。所以厚此薄彼的說法,我並不同意。」

她喝了一口酒,侃侃而談的樣子讓人移不開眼睛。

「東西方繪畫雖然淵源不同,但其實在很多方面的理念是趨同的,比如對細節對神韻的把握,西方人個性外放,將生命比喻成太陽,因此在色彩上,更加大膽。東方人就不同,色彩太過濃重就會被指責為太過俗艷,色彩也就更加趨近於婉約優雅。」

她朝他燦然一笑,解惑道,「上次你看到的飛天,是室內藝術,觀賞的人免不了湊近看,我是個完美主義者,可不想被人挑毛病。至於這裡嘛,」她指了指不遠處的鐵軌,「那是給火車上的人看的,細節反而是其次了,要求的是整體的效果,我們都很期待。」

她喝了一口酒,眼睛又幸福地眯了起來,開始暢想:「試想你是個非常疲憊的旅客,已經厭倦了這一路的平淡風景,到這裡的時候往窗外一看,會不會有一種眼前一亮的感覺呢?」

季柏堯沉默了幾秒,反問:「你們做這麼多,意義又是什麼呢?」

「意義?」宋念捧著臉認真想了想:「路人十秒鐘的驚艷,就不枉費我們學畫那麼多年了。」

她沖他大咧咧笑:「很理想主義對嗎?這就對了,這個世界太多你這樣做事計較利害得失的人,就讓我們這些少數人來闡釋瘋狂的意義吧。」

「好了,我開工了,還有好多沒畫呢,你覺得無聊就先走吧。」她放下喝了一半的酒,拍拍屁股上的塵土,拿起工具準備繼續。

季柏堯見四周沒什麼人,狐疑地問:「怎麼就你一個人嗎?其他人呢?」

他下意識覺得這裡不安全。

「有一個煙癮上來去買煙了,另一個去買烤肉吃了,畫畫的人就是這樣,吃好喝好才能幹好活。」

她話剛說完,只聽前頭拐彎處一個怒喝傳來:「喂,你,亂畫什麼?」

宋念心一跳,下意識轉頭,見一個中年男人怒氣沖沖地跑過來,想必是這一帶的管理人員。

這種事她遇到太多了,被抓到的話後果會很嚴重,二話不說就扔掉手裡的東西,轉身拽著呆站著的季柏堯,喊了聲「快跑」,拉著他瘋了一樣跑起來。

「喂,你們兩個,別跑!」

中年男人還在後面拚命追,前頭的兩個年輕男女更加賣命逃跑,季柏堯腿長,漸漸超過了宋念,拉著她如末日騎士一般,狂奔著。

中年男人氣喘吁吁,望著遠去的年輕人,終於放棄追逐,認命地停下來喘粗氣。

那兩個人卻渾然自我地繼續跑著,完全聽不到後面已經沒了聲音,此時正有一輛賓士的火車轟隆隆地從後方追上了他們,轉眼間,兩人在風中跟火車一起賽跑,這一刻,竟有一種要一切攜手跑到天荒地老的感覺。

那是一種筋疲力盡卻極盡瘋狂的感覺。

這種心手相牽追雲逐日的感覺,也許這一生只能體會一次。

直到再也跑不動了,兩人才停了下來,宋念彎腰手撐膝蓋,喘著氣說不出話來,她抬眸看著同樣喘粗氣的季柏堯,眼裡萬千星輝。

狼狽的兩人相視一笑,都覺得非常刺激。

宋念還是警覺地往後面看去,雖然沒有見到任何人影,還是不放心地拽著季柏堯,身子一閃,兩人躲到了暗巷。

她漸漸不再喘氣,扒著牆角頻頻往外張望,確定後面沒人,鬆了口氣,卻在轉身之際遇到季柏堯一雙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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