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209病房的門半掩著,嬉笑聲炸開來一樣從裡面傳到了走廊,有經過的病人家屬好奇地循聲望去,見滿屋的人,不贊同地走開了。

宋曦推開門,入眼的就是一屋的年輕男孩女孩,十五六個人,看上去都才二十齣頭,青澀的臉龐上是沒有被社會侵蝕過的肆無忌憚的笑。

四五個女孩子手裡抱著大捧的鮮花,嘰嘰喳喳爭辯自己的花才是最美的,一定要把自己的那捧放在傅岩空蕩蕩毫無鮮花點綴的床頭柜上。

「我的鬱金香才漂亮吧,你那個康乃馨最普通了,鬱金香比較襯傅老師的氣質啊。」

「鮮花都是美的啊,可是現在傅老師生病住院,康乃馨里有個『康』字,寓意多好啊,傅老師一定會馬上就康復出院的對吧?」

這一說出口,附和者眾多。

之後眾人打趣其中一個矮小不起眼的女孩子:「喂,袁美琛,你可真好意思,竟然把學校里的花采來送給傅老師,你也太拿得出手吧?」

「對啊,還被園丁追著跑類。」

「美琛,鄧麗君小姐沒有教過你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嗎?哈哈哈。」

女孩子們嬉笑成一團,「你看你看,野花她都不好意思拿出來了,別藏後面,拿出來給傅老師看看啊,快點啊!」

聽到女孩子們這麼一說,捂著鼻子打了個幾不可聞的噴嚏的傅岩插嘴進來,臉上的笑意更深:「哦?真的嗎?拿出來我看看。」

叫袁美琛的女孩子終於不再遮遮掩掩,紅著臉把身後的花展現在眾人面前,女孩子心思巧妙,幾簇無名小花栽在精緻的小花盆裡,被風吹日打慣的小花亭亭玉立在人前,美麗卻不遜於那些溫室里的華麗花朵,蓬勃的生命力讓人眼前一亮。

「很漂亮。」傅岩並不吝嗇讚美,「花都是好花,可柜子只有那麼大,那就老師來拿主意可以嗎?」

他招招手,「來,袁美琛,把你的花放上來吧。」

「嗯,老師。」袁美琛興高采烈把花放了上去,其他女孩子則癟了氣的球一般垂頭喪氣的,捧著自己的花束,眼巴巴看著小野花佔據了老師的床頭櫃,都有些不服氣。

「老師,為什麼嘛?明明我們的也很漂亮啊。」

傅岩笑:「老師喜歡有生命力的東西。」

他打了個噴嚏,樣子有些微的尷尬,「希望它能活到老師出院的時候。」

房間里太熱鬧以致大家都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宋曦默不作聲地在門內站了一陣,意識到是該自己出場了,隨即「咳」了一聲,順利地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她走到病床邊,也不看傅岩一眼,利落地把小野花挪到窗檯處擱著,抬起頭對著年輕人說:「都把花拿回去吧,他花粉過敏。」

「啊?」稚嫩的年輕人這一次異口同聲,然後齊刷刷看向傅岩。

傅岩也是一臉抱歉:「老師選擇野花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它看起來花粉比較少……」

「哈鰍。」他忍不住又鼻子發癢打了個噴嚏。

年輕人都手足無措愣在那裡,宋曦不耐煩道:「還不把花拿出去,一屋子花粉味。」

隨即動作迅速地開窗通風,只不過一會,傅岩的過敏症就好了許多,至少不再控制不住地打噴嚏。

見尊敬的傅老師被他們害成這樣,一屋子的年輕人都很有些不好意思,又說了三兩句以後就打算離開了。

自始自終傅岩都保持著謙謙君子笑容,臨走時囑咐學生好好學習他教授的那門公司法,學生們都乖巧地應了,有幾個女孩子最後戀戀不捨地再三請他好好養病快點回來給他們上課,傅岩都耐心極好地點頭答應。

宋曦給他拔了輸液針,明知傅岩正在雙目炯炯地看著她,想跟她說話,期待她回應,她還是拔完針就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真是一個眼神都吝嗇給他。

傅岩心裡琢磨著這個面冷心熱始終戴著口罩的護士小姐,很想當面鄭重道聲「謝謝」,卻苦於人家不給機會,心裡有點莫名其妙,又有點不是滋味。

他心情複雜地望著那道門,然後耳朵模模糊糊聽到門外的說話聲,學生們似乎沒有馬上離去。

然後他聽到護士小姐柔了許多的聲音:「你們要把花扔了?……那能送給隔壁的一個小病人嗎?……他是個孤兒,也沒什麼人看他,能把花送給他嗎?」

熱心的年輕人自然不會拒絕這樣的溫情請求,「好啊好啊」眾口一致地離開了。

心裡有陌生的情緒在慢慢滋生,傅岩無奈一笑,這個護士小姐總是令他刮目相看。

一半是火,一半是冰。

只是可惜的是,面對他時,她喜歡拿出自己冰冷的一面。

不知道是不是那天下午吹了點風的緣故,傅岩那天晚上又發起了高燒,也驚動了值班醫生,聯繫了主治醫生,最後決定先退燒,觀察一夜再說。

宋曦聽說1209病房的病人又突然發燒,想起白天時自己開窗了一會,這個初春的天氣,春風依然凍人,他發燒多半是吹了風的緣故。

雖然他是蔣思青的表哥,但說到底他是自己負責的病人,宋曦在心裡慣自己的一時大意。

心裡內疚,晚上她跑1209自然就更勤了一些,隔幾個小時就過去看看他的情形。

從她的幾次值班經驗來看,他喜歡晚睡,有時十一點鐘還在看書,或是眯著眼和人打電話,聊的都是一些艱澀的法律問題,畢竟是有事業的男人,躺在床上也是拋不開凡塵瑣事的。

每次他看到她進來,第一反應都會先朝她禮貌笑一笑,溫文爾雅的樣子,會讓人誤會是好相處的男人。

年輕女孩子往往不知道,總有些人是慣用微笑來掩飾城府的,笑裡藏刀說的就是這種人,傷人最深也是這種人。

很多年她就是因為嚴旭明的陽光笑容,而對他一見傾心的。

今晚1209的病人,那個叫做傅岩的男人因為退燒藥的緣故,早早就睡了。

深夜兩點,宋曦輕手輕腳推開1209房門,傅岩閉著眼睛熟睡著,病房內微弱流轉的燈光划過他微皺的眉、高挺的鼻、緊抿的唇,沒有了慣常的笑容,病榻上沉睡的男人現出一絲威嚴。

還有脆弱。

不好擾他睡眠,她輕輕拿手在他額上探了探,長舒一口氣,燒退下來一點了,至少額頭沒有那麼滾燙了。

手剛挪開,淺眠中的男人就驀地驚醒睜開了眼睛,有一秒的時間,黑亮的眸子透著犀利,之後,慢慢轉為柔和。

見他醒了,宋曦心劇烈地跳了一下,下意識躲避他的目光。

傅岩盯著她有兩三秒,似乎有點疑惑,然後用略為懶洋洋的低沉嗓音說:「你今天沒帶口罩。」

儘管光線暗沉,傅岩還是看清了這張一直藏在口罩後的臉,像他猜測的一樣清秀年輕,只有沉靜通透的眸光在無聲告訴別人,她早已不是稚氣未脫的小女孩,而已是有獨立思想的成熟女人。

宋曦面無表情地「嗯」了一下:「吵到你了。」

「量個體溫吧。」說話間已經掏出體溫計。

「先幫我翻個身,我的背很酸。」傅岩五官都扭在一起,露出痛苦的表情,撐著手想翻身,宋曦趕緊搭了把手幫忙。

小小一個翻身動作,傅岩卻花了好大一通力氣,等側躺以後,已經有些氣喘吁吁,無可奈何地自嘲著:「我這是怎麼了?都提前過上七老八十的日子了。」

宋曦把溫度計給他,低聲寬慰:「你只是白天吹了風。」

然後她停了停,低頭並不看傅岩,幾不可聞的「很抱歉」溢出了口。

傅岩愕然了一下,終於想明白她為什麼道歉,眉目因為笑容都舒展開:「道什麼歉,我要謝你都來不及,我可被花粉整的夠嗆。」

「塞腋下可以嗎?悶了半天了,想跟人說說話。」

不等宋曦回答,他已經把溫度計塞進腋下,然後淺笑地看著沉悶站著的宋曦,問:「要不要坐下?我看你們護士一天到晚站著。」

宋曦仍然站著,並沒有深入話題的打算:「習慣了。」

嚴絲合縫的冰河已經出現一絲裂縫,傅岩逮到機會自然不會放過,狀似疲累地揉著眉眼中間的穴道,假裝隨意地問:「你為什麼一直戴著口罩?」

宋曦對於和傅岩這樣家常的談話感到非常不適應,她本能抗拒想走,又覺得這樣走掉太過不禮貌,也許會招來投訴,只好假裝看錶敷衍道:「習慣了。」

「那給隔壁小病人打針你也戴著口罩嗎?」

宋曦驚得抬頭瞥了傅岩一眼,見他還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不情不願地應:「不會,會嚇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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