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在花園裡

從世界起始之初,每個世紀里都有奇妙的事物被發現。上個世紀發現的驚人的事物比以前任何世紀都多。在這個世紀,成百上千更為震撼人心的事物將被揭示。開始人們拒絕相信能夠做到一樣奇怪的新事,然後他們開始希望夠做到,然後他們看到能做到——然後做到了,全世界都奇怪為什麼不是幾個世紀前就做到了。上個實際人們開始發現的事情之一,是思想——僅僅是思想本身——和電池一樣有威力——像陽光一樣美好,或者像毒一樣壞。讓一個悲傷或惡意的念頭進入你的心裡,和讓一個猩紅熱病菌進入你的身體一樣危險。假如它進入你以後你讓它留下來,只要你活著,你也許永遠不能痊癒。

只要瑪麗小姐的心裡充滿了不順氣的念頭、她討厭別人的酸溜溜的想法,決意不讓任何東西取悅於她、引起她的興趣,她就是個臉色發黃、病懨懨的、厭倦的、倒霉的孩子。然而,景況非常善待她,儘管她沒有意識到。她開始被四處推動著,是為了她好。當她的心逐漸填滿了知更鳥、曠野上的擠滿了孩子的農舍,填滿了古怪易怒的老花匠、平易的約克郡小女僕,填滿了春天和一天天活過來的秘密花園,填滿了一個曠野男生和他的「生靈們」,沒有地方留給不順氣的念頭,那些念頭影響她的肝臟和消化,讓她發黃、疲倦。

只要柯林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只想著他的恐懼、虛弱、和對看著他的人的憎惡,沒個鐘頭都想起腫包和早夭,他就是個歇斯底里、半瘋的小疑心病患者,不知道陽光和春天為何物,也不知道要是他努力去試,他可以好起來、自己站起來。當美麗的新念頭開始推開醜陋的舊念頭,生命開始重回他身上,他的血液健康地流過血管,力量如同洪水般湧入他。他的科學實驗很是簡單實用,沒什麼可奇怪的。更加驚人的新變化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如果一個不順心或者泄氣的念頭來到他心裡,有理智及時記起來放進一個和諧、堅決、勇敢的念頭,來推開它。兩種念頭不能同處一室。

哪裡你種下一株玫瑰,我的孩子,

刺薊草①就不能生長。

當秘密花園活過來,兩個孩子隨著一切活過來,有一個人在某個遙遠而美麗的地方遊盪,在挪威的峽灣和深谷、在瑞士的群山裡,這個人給自己的心裝滿了令人心碎的黑暗念頭已經有十年了。他不曾勇敢,從未試著用其他想法來代替黑暗的念頭。他曾在藍色的湖泊旁遊盪,想著它們;他曾躺在山腰,四周深藍的龍膽花②到處開放,猶如地毯,花的氣息充滿了空氣,他想著它們。當他一度幸福的時候,可怕的悲痛降臨到他身上,他從此讓黑暗塞滿了心靈,頑固地拒絕讓哪怕一隙陽光穿透進來。他已經荒疏了他的家園,遺忘了他的責任。當他四處旅行,黑暗籠罩著他,看到他對其他人都是一件壞事,因為他彷彿用陰鬱毒化了他周圍的空氣。大多數陌生人以為他要不半瘋,要不靈魂里有什麼隱藏的罪行。他是個高個子男人,扭曲的臉,駝肩膀,他在旅館登記的時候填的名字總是:「阿奇博爾得·克蘭文,米瑟韋斯特莊園,約克郡,英國。」

自從他在書房見到瑪麗小姐,告訴她可以擁有她的「一點泥土」,他旅行的地域廣大而遙遠。他曾到過歐洲最美麗的地方,然而他在任何地方都呆不了幾天。他選擇最寧靜最偏遠的地方。他曾在群山之頂,峰頂入雲,他曾俯瞰群山,當太陽升起時為群山染上光輝,彷彿整個世界正在誕生。

然而光輝似乎從未染上他,直到一天,當他十年里第一次意識到一件奇怪的事發生了。他在奧地利提柔省③一個美麗的山谷里,他獨自穿過如此美景,美的可以把任何人的靈魂從陰影里提升出來。他已經走了很遠,美景沒有讓他提起精神。不過最後他累了,跌坐在溪流邊的如茵苔蘚上休息。那是一條清澈的小溪流,在狹窄的河道里快樂奔流,穿過芳香濕潤的綠色。有時候它冒著泡越過石頭、圍繞石頭,發出聲響頗像低低的笑聲。他看到鳥兒來把頭浸到溪里喝水,彈彈翅膀飛走了。溪流像一樣活著的東西,然而細小的響聲讓寧靜更加幽深。山谷非常、非常安靜。

當阿奇博爾得·克蘭文凝視著清澈的流水,漸漸覺得身心俱靜,靜如山谷。他想著自己是不是要睡著了,然而他沒有。他坐著凝視著陽光照徹的流水,眼睛開始看見東西的邊緣在生長。一片好看的勿忘我④長得離溪流很近,葉子濕了,他驚奇地發現自己注視著這些花朵,他記起來多年前曾經也注視過這種東西。他竟然溫柔地想這多麼可愛,這千萬點小小花朵的藍色是怎樣的奇景。他不知道就這麼一個簡單的想法在慢慢注入他的心——注入、注入,直到其他東西被輕柔地推到一旁。彷彿甜美清新的春天開始從一潭死水裡升起,升起、升起,直到終於掃去了黑水。不過他自己當然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只知道,當他坐著盯著那鮮艷嬌嫩的藍色,山谷彷彿越來越靜。他不知道在那兒坐了多久,自己發生了什麼,但是他最後一動,彷彿醒來,他慢慢起來,站在苔蘚地毯上,深深地、長長地、柔和地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奇怪。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裡面解開了,放鬆了,悄無聲息地。

「這是什麼?」他說,近於耳語,手摸著前額,「我簡直覺得像——活過來了。」

對這個未知的東西有多奇妙,我了解不夠,無法解釋這他發生的是怎麼回事。別人也還不知道。他自己完全不懂——然而,事後幾個月他都記得這個奇怪的鐘點,等他重回到米瑟韋斯特莊園,他純屬偶然地發現,就在那一天,柯林進入秘密花園時喊出:

「我要活到永遠的永遠的永遠!」

這異常的平靜在他身上保留了一整夜,他的睡眠是全新的、安寧的,可是持續了沒多久。他不知道是這平靜是可以持續的。到第二天晚上,他早已為他那些黑暗的想法打開了門,他們列著隊沖回來。他離開了山谷,繼續他的流浪之路。然而,讓他奇怪的是,有幾分鐘——有時候是半小時——他不明緣由,黑暗的負擔似乎又自己抬升起來,他知道自己是個活人,不是死人。慢慢地——慢慢地——處於他不知道的原因——他正在隨那個花園一起「活過來」。

當金色的夏天變成深金色的秋天,他去了寇眸湖⑤。在那裡他找到了一個可愛的夢。他白天在水晶藍的湖上,或者走回山坡上柔軟濃密的青翠之中,跋涉到累了為止,這樣也許能睡著。不過到這時他已經開始睡得好些了,他知道,他的夢不再是一種恐懼。

「也許,」他想,「我的身體變強壯些了。」

是變強壯了,可是——是因為那些稀有的平靜的時刻,當他的想法變了——他的靈魂也在慢慢變強壯。他開始想起米瑟韋斯特莊園,思量是不是該回家。有些時候,他模糊地想著他的兒子,問自己,當他回去再次站在四柱雕花床邊俯看那張睡著的輪廓清晰、白如象牙的尖臉,黑睫毛驚心動魄地鑲在緊閉的眼睛周圍。他退縮了。

一天,奇蹟一般,他走出很遠,等他回來時,月兒圓滿高掛,整個世界是紫色的陰影與銀色。湖水、湖畔、樹林的寧靜是這般美妙,他沒有回到他住的別墅。他朝水邊一個藤樹蔭翳的小露台走去,在一個座位上坐下來,吸入所有夜晚里天堂般的香氣。他感到那股奇特的平靜悄悄籠罩上他,越來越深,直到他沉入睡夢。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什麼時候開始做夢;他的夢真實得不覺得是在做夢。他後來記起,他那時以為自己非常清醒、非常警覺。他覺得自己坐在那裡聞著晚開的玫瑰的芬芳,聽著腳邊的水拍打著,這時一個人聲呼喚。聲音甜美,清澈,快樂,遙遠。聽來很遠,可是他聽得很分明,彷彿就在身邊。

「阿奇!阿奇!阿奇!」那聲音說,又開始了,更加甜美清澈,「阿奇!阿奇!」

他記得自己跳起來,甚至毫不吃驚。聲音如此真實,彷彿他自然應該聽到。

「莉蓮!莉蓮!」他回答,「莉蓮!你在哪裡?」

「在花園裡,」聲音傳回來,如同金笛,「在花園裡!」

然後夢結束了。可是他沒有醒來。他睡得深而甜,睡過了整個美好的夜晚。當他真的醒來,晨光明朗,一個僕人站在那裡盯著他。他是個義大利僕人,像別墅里其他僕人一樣,習慣了接受外國主人的任何怪事、不問問題。沒有知道他什麼時候出去、回來,他會在哪裡睡覺,或者在花園裡到處遊盪,或者整夜躺在湖上的一艘船里。那人拿著一個托盤,上面有一些信件,他靜靜地等到克蘭文先生拿起來。他走了以後,克蘭文先生手裡拿著信件坐了一會兒,看著湖。奇怪的平靜仍然籠罩著他,還有——一種輕鬆,彷彿曾經發生的殘酷的事沒有發生過——彷彿什麼改變了。他在回憶那個夢——真實的——真實的夢。

「在花園裡!」他說,驚疑不定,「在花園裡!但是門鎖著,鑰匙被深深地埋了起來。」

幾分鐘以後,他瞟了瞟信件,看到頂上的一封是英語信,約克郡來的。收信人和地址用樸素的筆跡寫著,但是不是他知道的筆跡。他打開信,幾乎沒有想寫信人,可是第一行字就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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