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不可抗力

開門看見顧成殊站在門口,那張冷峻的臉上一雙銳利的眼睛掃向她,本來就病得東倒西歪的葉深深,覺得自己真的要倒下了。

顧成殊的手中拿著一個盒子,站在門口端詳著她慘白萎靡的模樣,神情平淡地問:「身體好些了嗎?」

葉深深點點頭,趕忙請他進門。

顧成殊將手中的盒子丟在沙發上,順便連自己的大衣也丟了上去:「伊文告訴我,你要回家。」

葉深深就像個逃學被老師抓住的孩子一樣,乖乖地坐在他面前,點頭,說:「是,顧先生,我想回家一段時間。」

「理由呢?」

「我……我覺得在這邊一個人生活,忍受不了這種孤獨無助的感覺;然後工作室那邊的壓力又好大,有點承受不住;再加上家裡的事情……顧先生也知道,我媽媽現在是最困難的時候,我這個女兒應該要回去和她相伴,一起渡過難關的……」

她顯然早已經在心裡醞釀了許久,組織好了面對顧成殊時候的說法,現在一句句說來,顯得還點有條理。

然而顧成殊卻打斷了她的話:「那就是說,中止在方聖傑工作室的實習,聽你媽媽的話回家,開你的網店,賺錢養家。如果以後再沒有這麼好的機會,就認命地隨便過完這一輩子?」

葉深深咬住下唇,眼圈迅速地紅了,她緊緊閉上眼,用力地點一點頭,說:「是……顧先生,我放棄高空了。我想,可能我畢竟還是沒辦法飛到您描述過的地方,我只能是一隻翅膀不夠有力的母雞,能努力給自己一個存身之地就夠了……我沒有力氣也沒有辦法堅持下去了……」

「葉深深,不要在我面前找借口,這沒有用!」顧成殊毫不留情,疾言厲色地反駁她,「你覺得一個人孤單的生活無法忍受嗎?Karl Lagerfeld遠離家鄉在各個品牌當學徒、當助理10年後才終於成為Chloe設計師。時尚界老佛爺都要熬10年,你幾個月就無法忍受了?

「工作室壓力大?Giio Armani一文不名的時候,他的男友Sergio Galeotti賣掉了他的汽車,湊錢租了間房子給他打拚,時刻面臨著絕境。而現在你的合伙人是我,你所有需求我都會滿足,你所有的困境我都會替你打通,你告訴我你的壓力是什麼?」

葉深深胸口急劇起伏,無法自抑,喘息也漸漸沉重起來,無言以對的慚愧與心虛:「我……」

顧成殊冷冷地盯著她,繼續問:「你當初在機場對路微發過的誓言呢?你發誓自己要超越路微的那些話,說出口,你就忘掉了?」

葉深深捂住自己的臉,拚命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她怕自己哭得崩潰了,就再也無法聽清顧成殊說的話,就無法這樣真切地承受他加諸在自己身上的鞭笞。

「這一路你跌跌撞撞,經歷了那麼多的曲折坎坷,終於走到這一步。現在你說退縮就退縮了,要縮回你自己的殼中,要閉上眼重新做那個當初的葉深深,你心安理得嗎?」顧成殊一貫帶著三分冷意三分克制的嗓音,此時卻完全不受控制,如疾風暴雨般劈頭蓋臉地向著她傾瀉下來,「葉深深,你骨子裡也就這麼點出息!剛剛從地面飛到枝頭,剛剛碰到一根折斷的枝條,就懼怕自己的翅膀承受不住狂風暴雨,想要立馬跳回泥地上,抓緊你爪子下的小蟲子不放!你心虛膽怯,不敢去接觸探索你嚮往的世界,甚至連看一眼的膽子都沒有!我清楚明白地告訴你,如果是這樣,那麼你這輩子永遠也沒有資格在高空中俯瞰這個世界,見識到最高處的風景!」

葉深深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那雙手漸漸地收緊,緊握著,骨節泛白,青筋畢露。但她沒有辯解也沒有反駁他。或許她也覺得,自己是該需要狠狠地被人罵一頓、訓一頓,毫不留情地斬斷所有懦弱的念頭、所有可以讓她退縮的後路,將她從逃避中拖出,丟回她應該走的那條路,讓她不停地走下去。

顧成殊的怒火漸漸平息,他看著縮起肩膀坐在那裡的葉深深,看著她臉上的愧疚與悔意,長長出了一口氣。

他走到沙發旁邊,將自己帶來的盒子丟在她面前,一言不發地抬起下巴,示意她打開來看。

葉深深畏懼又遲疑地看了他一眼,慢慢伸出顫抖的雙手,扯開盒子上的緞帶,打開盒子,便看見一片湖藍色的柔和微光。

她的手指碰觸到那片湖藍色,觸摸到柔軟的料子之後,確定是一件素縐緞的裙子。

只看了一眼,她便無法控制自己,立即將裙子拿出來抖開,放在眼前仔細地看。是一件湖藍色的禮服,無肩帶,上面沒有任何裝飾,唯有一層緞子簡潔裹身,而下身卻是波浪形大褶皺,素縐緞的光澤從每一個角度看來都有不同的深淺光輝,使整件衣服看起來就像波光映照下的海中硨磲一般,絕妙而虛幻。特殊的紗料緊貼在素縐緞上,薄得甚至無法遮蓋湖藍色自帶的光芒,但紗料反射光線的頻率與素縐緞不一致,於是藍色的光便在深淺變幻之中蒙上另一層明暗變化,煙霧的卷舒,波浪的起伏,水花的推移,在做成波浪形的裙擺上一層層地蕩漾開來,無比精緻,細節分明,每一英寸的顏色都紋理清晰。

只因為這一片光華,使整個房間就彷彿是海底世界,葉深深甚至感覺到了海洋的氣息,耳邊也似乎傳來了大海的濤聲,讓她如墜夢幻。

「Crepe satin plain海洋系列,一組6件作品,全部採用明亮顏色的素縐緞,這是我最欣賞的一件。設計者是曾經特地打電話來稱讚你的巴斯蒂安先生。」顧成殊抓住這件裙子,將它從沉迷的葉深深手中拿走,用那雙鋒利得幾乎咄咄逼人眼睛盯著她,問,「看到了嗎?這就是你不敢想像的未來,是我希望你不顧一切拼盡全力也要到達的境界。」

葉深深的手指微微顫抖,徒勞又固執地觸碰著那件裙子,捨不得移開目光,捨不得它的光芒,更捨不得它貼合肌膚時的觸感。

「到現在為止,你根本還不知道我希望你到達的世界。你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作品,從精挑細選的每一寸用料,到一絲不苟的每一寸走線,再到不差分毫的每一寸褶皺。並不僅僅為了讓穿上它的人說出一句『好看』,更不僅僅是為了吸引人的目光停留在它上面。沒人知道為了抓住那一線天與海的靈感,設計師在海上迎接了多少個日出與星空;更沒人知道是多少年孜孜不倦的專業素質積累,才終於噴薄出這樣絢爛的靈感,讓所有的人在看見這件衣服的時候,就像看到了他當初看到的那片海,聽到了他當初聽到的濤聲,感受到了他當初感受到的氣息——這需要無比強大的掌控力、無比犀利的洞察力、無比完善的組織力,更需要無比驚人的審美感悟力。這樣的天賦,這個世界上,擁有的人可能絕無僅有。」

葉深深聽著他的話,胸口湧起巨大的波瀾。那些海浪一樣的波紋褶皺,也彷彿在她的心口劇烈波動,讓她的血脈涌動,久久無法平息。

顧成殊直視著她,見她神情波動,那雙黯淡的眼睛在望著這件衣裙時,目光也開始亮起來。他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起了效果,於是放鬆了口氣,也放緩了語速,慢慢地說:「葉深深,你還記得嗎,我母親臨去之時曾經說過,我和她一樣,都只是被這個世界揚棄的塵埃。」

葉深深當然還記得,甚至,她還記得顧成殊在說這句話時,臉上那樣悲哀的神情。

「那是因為,我母親知道,我沒有那種天賦。甚至,她也沒有。就算再努力再拚命,我們始終不過是庸常的凡人,碌碌無為的一世,並不會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什麼燦爛的痕迹,人生結束後,就如一點微塵,消散無蹤。而你不一樣,葉深深……」

顧成殊俯頭凝視著她,葉深深第一次看見他傷感的表情。幽微的悲傷籠罩在那張彷彿永遠平靜無波的臉上,也蒙在似乎永遠不會化凍的眼睛之中。而他一貫冷淡的嗓音,也帶上了一種觸動心弦的輕微顫抖,令她的心也隨著他的話語輕輕顫動起來。

他說:「我在萬千人之中找到你,就是因為我認定,你不是與我一樣的塵埃。只要我給你機會,只要你努力打磨自己,你會成為熠熠生輝的鑽石,成為燦爛奪目的星辰,你會擁有令所有人仰望的光芒,迎來屬於你自己的那個輝煌世紀。」

「我真的……能有那一天嗎?」像被他的話語蠱惑,或者被擊中,她的手緊緊地抓著那件華美至極的素縐緞裙子,用力得幾乎痙攣。

「我真的能設計出這樣的作品,成為這樣偉大的設計師嗎?我真的能擁有這麼強大的、震撼人的力量嗎?」

顧成殊緩緩搖頭,說:「不一定,因為那需要足夠的天分、漫長的時間、充分的努力,更需要可遇不可求的運氣和時機。」

葉深深將自己的臉埋在蒙紗的素縐緞上,長長地呼吸著,身體輕微顫抖,但那背卻漸漸挺直了。她低垂的脖頸顯出一種倔強的弧度,雖然瘦弱,卻顯得異常堅定。

所以顧成殊看著她的身形,也略微鬆了一口氣,低沉而懇切地說:「但如果你此時放棄了,回家開網店的話,你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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