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馬的語氣》第三卷他們帶來了黃金

校辦廠已經很久沒有傳出機器的聲響了,只有小丁、賽強、大頭、愛武這幾個孩子還經常到這裡來,趴在窗口往裡張望。這裡原先是一間可以坐五十個人的教室,山頭那面牆一半是青磚,一半是紅磚。後來運來了兩台機器,五六個工人開始加班加點地生產塑料瓶蓋。不合標準的瓶蓋,都用筐裝著,倒到外面的走廊里。看起來齊整的瓶蓋都堆在房間里。小丁就記得那兩台笨重的機器挪過兩次位置,不斷地往東面移,為了騰出更大的空間來存放壓好的瓶蓋。這樣下去,小丁想,總有一天他們不得不把機器搬到走廊里來。小丁的母親警告他不要老到校辦廠玩,因為裡面散發出的氣體有毒。小丁聽不進去,他只採納父親的意見。就在這時,機器再也不響了,那五六個工人又重新回到學校食堂去繼續做他們的工友,餵豬,或者給學生們做飯。又過了兩天,連那兩台機器也給搬走了,只剩下大半屋子的瓶蓋堆在那裡。為什麼他們不再生產更多的瓶蓋了呢?大頭說,那是因為沒有那麼多瓶子的緣故。賽強的父親是學校管總務的主任,賽強經常到食堂不花錢吞下一個獅子頭,所以他長得最高,耳朵最長,他也聽到了要辦一個新的校辦廠的傳聞。那麼就對了,小丁說,新的校辦廠肯定是生產瓶子的。

小丁的奶奶出現在走廊口,背微弓,滿頭銀絲,雙臂垂著,幾至膝蓋,她來叫小丁回家吃晚飯。奶奶是個南蠻子,不會說也聽不懂當地話。小丁和她對視了一會兒,然後就灰溜溜跟在她後面往家走。小丁的父親關照過他,無論如何,不能惹奶奶生氣。因為奶奶一生氣就不吃飯,鬧著要父親立刻給她買回老家的車票。其實一張車票能管什麼用呢?只能讓她離老家近一點而已。況且老家有什麼?什麼也沒有。小丁的爺爺年輕的時候就隨一個遠房親戚漂洋過海,去了菲律賓一個叫翁穆的地方。由於爺爺做了番客就沒了音訊,更談不上往家裡寄錢,所以爺爺那個大家裡的人,就越來越過分地欺負奶奶,分家產的時候,只給了她很小的一間房子,別的什麼也沒有。小丁的父親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體面地離開了那個小地方。結婚以後他把奶奶也帶了出來,帶到另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地方來。小丁經常聽奶奶在早上說,昨天她又回了一趟老家,見到了哪個姑,哪個爺。父親在一邊坐著,陰沉著臉,頻頻點頭。小丁是在老家出生的,但是對那裡一點印象都沒留下。那是幾千里之外一個更為陌生的地方。小丁的母親也是南方人,但是出生在城市裡。小丁的外婆年輕時很漂亮,是一個性格內向的手工藝人。母親平常在家也說閩南話,但是生起氣來就不說閩南話了,幾個回合下來,父親也被攜帶著說起了他永遠說不好的普通話,姐姐、弟弟和小丁不自覺地也說起了課堂上才說的蘇北味的普通話,這時的奶奶就成了個聾子,她就會嘴裡嘟嘟囔囔地一個人走到廚房裡去,越是不高興,就忙活得越厲害。母親和奶奶之間的敵意是那麼深,看她們坐在同一張桌子的兩邊,就讓人不安。小丁常常不得不擔當起為她們之間傳話的責任,因為在這個家裡,姐姐站在奶奶一邊,弟弟雖然還不懂事但是堅定地站在母親一邊,相形之下就小丁沒有立場。而父親就是小木桌上的那盞煤油燈,玻璃燈罩每天都被儘可能地擦得亮亮的,不很明亮的噼啪作響的桔黃色的光線照在桌邊每一個成員的臉上,讓每一張臉都變得溫暖可親些。窘迫貧窮的生活就這樣得以一天天地繼續下去了。

「你就不應該表示贊成,讀了那麼多年的書,你就一點頭腦都沒有嗎? 」母親看起來非常生氣,她忽然把頭轉向左邊,也就是小丁這一邊,「講了多少次啦,喝稀飯不要喝出這麼大的聲音! 」

小丁不得不喝得慢一點。與此同時,他清楚地看到他左邊的奶奶那雙灰色的青筋畢露的手一哆嗦。父親在喝酒,面前的一隻小碗里有幾十粒花生米。弟弟每次總是動作迅速地偷吃上幾粒,而小丁一粒也不吃,那是父親用來喝酒的。這一杯酒對父親來說很重要,它可以讓父親的臉從陰沉變得明亮起來。但是現在父親的臉仍然很陰沉,因為母親的嘮叨,那杯酒就不管用了。

「老金來問我是瞧得起我,其實,我贊成不贊成有什麼用呢?我又不是領導,我什麼也不是,茹啊,這一點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說就憑那幾個人辦電子管廠行不行?沒有技術,沒有經驗,這不是明擺著往水裡扔錢嗎?虧你還讀了那麼多年書呢! 」

「茹啊,你不要再盯住我不放了,」父親放下酒杯,很為難地笑了笑,「吃完飯,我去找老金說,就說辦電子管廠是行不通的,行嗎?你看我說了有沒有用。好好的,把人都得罪了幹什麼呢? 」

「但是那些錢當初說好了,就是用來買實驗器材,買藥品的,你去實驗室看看,櫥里空空的,連個焰色反應都做不了……」

「不是說要辦一個生產瓶子的廠嗎? 」小丁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什麼瓶子?真好笑,是電子管。」姐姐糾正說。

「電子管是不是一種瓶子,爸爸? 」

「不是,電子管是用在收音機里的一種零件,不是瓶子。」

「那,那,」小丁看了看母親那張慍怒的臉,遲疑了一會兒,「不生產瓶子,房子里的那麼多瓶蓋幹什麼呢? 」

金主任一家歷來被認為是鎮上最有見識的。多年的下放生活並沒有使他們省城味的普通話染上絲毫的當地口音。所以,全校師生都知道他們遲早要離開這個糟糕的小地方,回到省城去生活。小丁的父親很看重和老金的友誼,因為它將是短暫的。小丁的母親,姓葉,是那一帶最有聲望的教師之一。縣文教局組織的參觀團在每年秋天光臨這所農村中學簡陋的化學實驗室,觀摩學習葉老師規範的一絲不苟的實驗操作。從清洗試管燒杯坩堝,到銀鏡反應,葉老師板著臉,穿著乾淨的白大褂,每一個動作都令人賞心悅目。她最拿手的就是,在設備器材不俱全的條件下創造條件儘可能完美地演示一個實驗。一九七四年,葉老師受當地農業部門委託,設計了土壤速測箱,在蘇北一帶頗受歡迎。起初只有兩個學生和一個木工跟她一起干,後來學校不得不加派了幫手,因為來訂購速測箱的單位越來越多了,連山東、東北等地都有人聞訊而來。整個生產過程均為手工製作,不需要任何機器。葉老師為這種土壤速測箱定了一個很公道的價錢。定高了首先她自己不願意,也違背了當初的動機——幫助那些確實需要的人。這給這所不起眼的農村中學帶來了一點沒有用處的名聲,和一筆意外而又可觀的財富。葉老師找到金主任要求兌現當初的許諾,把這筆錢用在置辦實驗器材上。金主任滿臉堆著笑,他說學校研究用這筆錢,再加上向文教局借貸的一些錢,辦一個電子管元件廠。這個廠會帶來更多的錢,老金說,到時你要買什麼器材都不成問題。這個決定,學校里的其他老師大都是贊成的,是啊,眼光要放遠一點。當初他們就擔心這筆錢會落到葉老師個人的腰包里,不分給他們一些。現在好了,至少這錢要花出去了,誰也別想得到。葉老師的反對意見不影響電子管元件廠籌備工作的展開,金主任收拾好行李準備去省城出差。出差的事只有老金堪當此任,因為他本來就是從省城下來的,人頭地面都熟。臨走的時候,老金還特地到小丁家來了一趟,看起來,他好像有點不安,好像他在揮霍葉老師辛辛苦苦掙來的錢。

就在老金出差期間的一個晚上,老金的愛人徐蓮英帶著老金年邁的母親來到小丁的家,希望金奶奶和小丁的南蠻奶奶能成為朋友。這兩位老人平常都是一人在家,連個說話的伴都沒有,所以她們如果能成為朋友那將是兩個家庭的幸事。父親很熱情地接待了徐蓮英他們,母親只是和他們打了個招呼。徐蓮英在附近的一所完小做老師,教算術和音樂,看起來要比老金年輕許多,其實也就因為她燙髮,而當地女人還沒有燙髮的緣故。小丁就是徐蓮英所在的那所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他經常可以看到那個黑黑的小學校長和徐老師走在一起。關於他們,鎮上頗多議論,但是老金好像沒當回事,小地方的人沒見過大世面。小丁的奶奶請金奶奶坐,當然要藉助手勢,金奶奶抱著一個手爐,慢吞吞地坐了下來。房間里的人都帶著笑容,看著那兩個老人,就像看著兩隻大猩猩一樣。顯然金奶奶要放鬆一些,畢竟是省城來的,纏著小腳,她說了很多的話,而蠻奶奶只是勉強地賠著笑臉,哼哈幾聲,一會兒起來去充水,一會兒起來換一塊蜂窩煤。小丁的奶奶是個大腳,七十多歲,還能到河邊去拎水。金奶奶為了表示她的友好,把手爐遞給蠻奶奶讓她焐焐手,而後者只是伸手過來摸了摸,就作罷了。第二天按照約定,金奶奶大早就來了,她將和蠻奶奶一起試著打發這個無聊的白天。父親臨上班前還特地把廚房的煤爐拎到房間里來,這樣裡面會暖和一些,但是煤氣味很重。父親又找張凳子站上去,為她們把氣窗打開,但是這樣房間里又串風得厲害,最後父親只得把氣窗又關上一半。小丁的奶奶說話時,金奶奶就發懵,同樣,金奶奶說話時,小丁奶奶就一臉茫然。最後,誰也不說話了。小丁奶奶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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