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馬的語氣》第三卷丁龍根的右手

丁龍根的父親丁福生是個農民,家裡有些自留地。一年四季那二分地都沒閑過,全家吃的菜蔬,市上賣的瓜果。因為他媽是個會料理的人,所以這塊地累死了也不見瘦。歸根到底,大家都說,是因為丁家的糞好。丁家老小七個,個個能拉能吃。而且拉出來的屎橛,不幹不濕,短短粗粗。讓豬拱,豬就肥;兌了水澆田,田就旺。這好名聲其實在丁龍根爺爺那一輩就已經創下了,所以丁家上下對每天這一泡是極為重視的。丁龍根從小就養成了要拉就拉在自家坑裡的好習慣。他的父親創下出門七天未大解的記錄,等到第八天趕到家裡,寬衣解帶,一蹲下就是稠稠厚厚的半坑。後來,化工公司征地,丁家的那二分薄田不幸也被划了進去。作為補償,丁龍根的父親得了一個農轉非的機遇,成為化工公司的一名正式職工,每月拿國家糧餉。當第一次不得不把屎拉在廠里的公共廁所時,丁龍根的父親痛心極了。一九七八年丁龍根高中畢業。丁福生迫不及待地為兒子辦了頂替手續,而自己則火急火燎地趕回鄉下去生活。那一天的下午,丁龍根的母親妹妹至今都記得很清楚,丁福生一放下行李就興高采烈地直奔妻子剛清理過的茅房,情形就像當初創記錄的那次一樣。這一次不是出門七天,而是出門十年,端的是了得。事後,丁龍根的母親專門去茅房張了張。很遺憾,坑底只有非常寒酸的黑色的尖尖的一小團,就像一泡貓屎。不出所料,丁福生從此開始了體弱多病的生涯。丁龍根進廠以後乾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拿著父親的醫藥賬單到這個部門那個部門去簽字去蓋章,所以他一跨出校門就習慣了看別人的白眼。這一點對他無風無浪的一生無疑是很有幫助的。

對丁龍根來說,住集體宿舍是一件相當苦惱的事情。儘管他竭力隱藏,他年輕的同事們還是很快發現了他非同一般的地方。像他那樣的瘦子,居然能拉出那麼粗的一截玩意來,實在讓人驚嘆不已。他們奔走相告,一起到廁所去瞻仰。更有甚者,他們還嗑著瓜子,叼著煙,一刻不離地站在臉憋得通紅的丁龍根的周圍,等待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一傳十,十傳百,丁龍根沒費力氣成了化工公司的名人。人們看到他時,好像也看到了他身後那截粗粗的尾巴。丁龍根原來大解時不看報紙不抽煙,只是為了充分地靜靜地享受到這一刻的樂趣。但是,現在這種樂趣被無情地剝奪了。他被迫不得不像做地下工作一樣,在同事不留意的時候,飛快地衝到廁所去把它解決掉,並且刻不容緩地放水把它衝下去。如果正好水箱壞了,他就會立刻找來一張舊報紙把那嚇人的尾巴蓋上,蓋上。所以,丁龍根比他任何一個同齡的同事都渴望結婚,更渴望有一小套帶衛生間的房子。一九八四年,他如願以償。他的妻子是相鄰鋼鐵廠附屬的一家集體所有制小廠的一個操作工,人很老相,脾氣卻壞得可以。這段姻緣當然是好事者撮合的,他們像鬥蟋蟀一樣把兩隻蟋蟀試著放到一隻瓦罐里。結果兩隻蟋蟀當即抱成一團弄出一隻小蟋蟀來。丁龍根在家上廁所時,總是把門栓得緊緊的,生怕妻子會突然闖進來。住在他家樓上的那一家經常抱怨廁所堵,有髒東西源源不斷地往上泛。有人就站出來提醒說,別忘了,你家樓下住的是丁龍根。於是,丁龍根的妻子也終於了解到了丁家這個有年頭的光榮傳統。當她和丈夫再次發生口角時,她就會說:我反正說不過你,你們丁家這方面從來就厲害。你看,結婚也並不是擺脫那截尾巴的好辦法。那麼還有什麼更有效的途徑呢?只有時間,是的,只有時間可以幫上他一點忙。到一九九四年,也就是,丁龍根進廠十六年後,化工公司確實已經沒什麼人還在談論他那截揮之不去的尾巴了。大家談的最多的是股票。化工公司自備電廠的運行工丁龍根先生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在過一種體面的生活。

八月三十一日,我說的當然是一九九四年的八月三十一日,丁龍根是上大夜班。吃完晚飯以後,他看了一會兒「新聞聯播」,然後就上床睡了。醒來時是二十三點十分,他不用看鐘就知道。洗臉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臉色不太好,有點發青,他懷疑是光線的緣故。恍惚中他憶起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曾答應了老婆一件事情。什麼事?他一時想不起來,於是丁龍根又推開卧室的門想問個究竟,但是他的胖老婆正打著震天動地的鼾。丁龍根想,如果這時候把她弄醒,一定會招來一頓臭罵。但是忘了她交代的事情,同樣會招來一頓臭罵。到底是今天挨罵,還是明天挨罵?這個問題整整耽擱了丁龍根兩分鐘的時間。這是至關重要的兩分鐘,無意中決定了丁龍根的命運,在我以後的敘述中,你將看到這一點。我還可以說得更精確一點,是這兩分鐘中的一個剎那決定了丁龍根不可逆轉的命運。

臨近子夜,當時氣溫超不過攝氏二十度。有風,但很短暫。丁龍根不敢騎得太快,因為他只穿了一件襯衫,騎得快了就使那風顯得非常鋒利。後來他不得不騎得快一些,因為他是一個謹慎的從不遲到的人。快過小鐵道的時候,他注意到右側那條通往工地的石子路上正開來一輛十六噸位的載重卡車。丁龍根估計這輛卡車將向右轉,也就是將和他一個方向,所以他並沒有減慢下來。道口值班的亭子邊有一盞藍幽幽的信號燈,使這個夜晚顯得更加冷清。為了順利地通過小鐵道,丁龍根還猛踏了幾腳。這時沒想到的是,那輛卡車突然一個左轉彎。接下來是一連串忙亂的剎車的聲音。丁龍根雙手捏緊車閘,然後腦袋裡就是空白。等他終於緩過神來的時候,他看到停下的卡車的車頭正緊貼著他的臉。司機叫罵著,開了車門,跳了出來。

等丁龍根走進集中控制室的時候,交接班手續已經結束了。他的同事們正忙著打水泡茶。班長沒有指責他,因為印象中丁龍根是第一次遲到。但是後者本人似乎感到十分內疚,他徑直來到吸煙室坐下,一言不發。

「哎呀,你怎麼啦,怎麼全濕的! 」

表示驚訝的人叫陳青,女性,三十多歲,去年剛離婚,現在正在不很積極地尋找著下一任丈夫。她和丁龍根剛進廠時就在一個班。丁龍根曾經暗暗地追過她,當然沒得手。她以前的丈夫和丁龍根老婆又是同事,據說,他們還談過戀愛,他跟別人說,丁龍根的老婆最早是他睡的。而陳青的離婚又是因為她的丈夫和別人的老婆胡搞。這個別人的老婆就住在丁龍根的對門。你得承認這個世界就這麼大。像丁龍根這樣老實巴交的人就只會碰上別人搞過的女人,剩下的女人,這是很正常的。所以,尤其是在日新月異的現在,你想搞到新鮮的女人,動作就要快一些才行。陳青的驚訝聲引來了幾個好奇的男同事。確實,丁龍根的襯衫全濕了,而且丁龍根這個人驚魂不定。

「是冷汗,冷汗。」他說,喘氣還很紊亂,「我差點,差點被卡車撞了。」

丁龍根吞吞吐吐的描述,沒有引起同事很大的興趣。畢竟沒撞著,當然也就沒什麼好看的。倒是陳青心細,她勸丁龍根趕快去換一身乾的衣服,別著涼了。丁龍根點點頭,但是一時還不打算動彈。

「還愣著幹嗎?快來監盤! 」是班長在叫。這個班長,五十多歲,近十五年來一直想占陳青的便宜。有沒有實實在在地撈到過幾把,誰也不知道。不過,誰也再懶得關心這件事了。你能夠理解這位班長雖然現在一個月也就能勃起一回,但是看到丁龍根和陳青在一起肯定還是不那麼舒服的,所以他叫丁龍根到操作台前面來,就是這樣。丁龍根當然不敢與人為忤,於是就坐到那一大堆監視儀錶前。但是他仍然坐立不安。沒一會兒,他慌忙地對旁邊的一個同事說:

「幫我張一眼,我有點事。」

丁龍根出了控制室,習慣性地回頭看了看。很好,沒人跟出來。他加快了腳步,來到那一排綠色的工具箱前。找到那柄鑰匙以後,他不禁再次回頭。很好,沒人跟出來。於是,他很快地打開工具箱,拿了兩張衛生紙塞到口袋裡。再然後,丁龍根當然是直奔廁所。正巧廁所里的燈壞了,這無疑使丁龍根從容了許多。黑暗中一陣帶著體溫的熟悉的氣體升騰起來,他的頭腦里終於有了片刻的寧靜。當然他不會耽擱太久。而且這一次是計畫外的,是丁龍根執意為自己安排的。沒等把褲帶系好,他就仔細地檢查了一番馬賽克的便缸。借著外面不強的光線,丁龍根只能看清白色的背景上有一截短短粗粗的玩意,從外形上看似乎很正常。但是他覺得還不能完全把一顆懸著的心就此放下。於是,丁龍根又是一陣小跑,當然在此之前沒忘了繫上褲帶,從工具箱中取來了巡迴檢查用的手電筒。現在一道光柱正照著那截玩意,只是光線還有些散亂。丁龍根擰動電筒的尾部,讓光線聚焦。這一次,他看得再清楚沒有了,那玩意的形狀、色澤、氣味都表明了一點:剛才排出這截玩意的那隻彈性特好的小眼所在的那具肉體是非常健康的,一點問題都沒有。

再次踏進控制室的丁龍根頗有些意滿志得的味道。已經過去的惶惶不安的半小時被他從生活中剪輯掉了。他像往常一樣對每一個同事面帶笑意,拿出茶杯茶葉,有條不紊地為自己泡上一杯釅釅的綠茶,然後重新坐到了錶盤前。這一坐就是四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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