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馬的語氣》第三卷到大廠到底有多遠

從書店出來,小丁就直奔招商市場旁的中巴車站。他是來看朋友的,但朋友讓他厭倦了。把他們維繫在一起的理由讓他厭倦了。誰也不比誰更高明在哪裡,但每人都在私下裡認定,其實自己是最高明的。而除他們以外,沒有幾個人真正認為他們是高明的,這個世界也並不需要他們所謂的高明,認識到這一點的人都陸續從精神上離開了這個圈子。小丁至今還沒有走。但那是遲早的事情,只要有一天他能夠剋制住那種唯美的感傷的情緒。過馬路的時候,小丁被夾在方向相反的兩股車流的中間。他筆直地站在那道白線上,他覺得他的理想和熱情也分成兩個方向呼嘯著離他而去。現在,站在那道白線上的就只是隨時都會漂走的一具空蕩蕩的植物一般的身體。他要回去,回到大廠去。

一輛白色的中巴車很慢地沿中山北路開著,抹了很重口紅的售票員從側面的車窗探出頭來,用很重的當地口音叫著:大廠!大廠!車裡還很空,小丁挑了前排靠窗的一個位置坐下。售票員當即就過來,讓他買票。只要你掏了錢,就不怕你不在這輛車上呆下去,他懂這個道理。去大廠的中巴車很多,而這輛車看那樣子一時半會兒還不會上路。它只是在市裡不緊不慢地兜圈子,直到帶足了客才會走。他看了一會兒售票員手腕上那隻時隱時現的鍍金的坤表。反正時間還早,小丁今天陪得起。他從黑色的旅行包里拿出一本新買的書來看。《中國最新交通地圖冊》,測繪出版社,1992年版。他修長的食指順著一條鐵道線在地圖上滑來滑去,指頭的頂端噴著白色的蒸汽,還有嘹亮的汽笛聲不絕於耳。小丁的旅行就這樣開始了。

很多新鮮的地方,很多新鮮的面孔,那裡的氣候不同於這裡,要寒冷一些,也要乾燥一些。小丁覺得自己在旅行中感到了勞累,也變得蒼老。當他合上書結束他的旅行的時候,小丁發現車窗外的行人和店鋪都是傾斜的,中巴車正在吃力地爬坡。它已經上路了。另外,車裡彷彿是一下子多了這許多人,連一個空位都沒有。他身邊的座位上是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穿著一條幹凈的白色牛仔褲——洗得那麼乾淨,好像已不適合出門穿。小丁這會兒覺出他的膝蓋有點酸,想找到一個較為舒適的姿勢但終不能夠。相對於他的身量,與前排那個座位之間的空間實在太窄,他的膝蓋沒法不被頂著。他想到剛才他應該坐在旁邊那個座位上,也就是現在那個女孩呆的地方。那裡的前一排沒有座位,正對的是,發動機的凸起的大蓋子。

在大廠的時候,他好像知道應該怎麼做,因為每時每刻他都需要拒絕些什麼,然後開始生活。而一出門,心裡就亂了。朋友和被朋友渲染了的女人使他覺得他已忘記了生活。而他的生活又恰恰應該是在大廠的那副樣子。他就該這副樣子,才可能幹些事情。小丁的朋友們大概都覺得他是一個狹隘偏執的人,因為他們認為他的生活是對生活的一個錯誤理解。小丁羨慕他那些與眾不同的朋友們,每個人都讓自己成了一面鮮明的旗幟。但是如果幹不成事情,小丁知道,讓人陶醉的一切(包括他們的友誼)都只能是一場空。這一次回到大廠以後,他想他大概不會再回來了。他越來越不喜歡那種相互憐憫的氣氛,那會使人委頓不堪。

車內有很多人吸煙。中巴車大都是私人承包的,車上允許吸煙,這是與公共汽車不同的地方。很多人就是沖這一點而不惜多花一倍錢來坐中巴車的。小丁也是一個煙鬼,但他習慣坐中巴車是為了圖個方便,節省一點時間。和他朋友相比,在時間上,他是最貧窮的一個。其實他們這方面比他要更窮一些,只是他們不覺得而已。不覺得就不存在了嗎?他下意識地開始尋找他的香煙。在左邊的褲兜里,但是要掏出來得費點氣力。小丁向右面側過身體,以便左手可以順利地伸進去。他的肩膀壓到了鄰座的肩膀。她很警惕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小丁連忙沖她笑了笑,表示歉意。她扎著兩條辮子,額前的頭髮剪得齊齊的。應該說,她長得雖不夠出眾但很可愛。你看到一個女人覺得她可愛,並且她沒有使得你急於去想像出她在床上是一副什麼樣子——告訴你,這才是可愛。

小丁從煙盒裡抽出一根已經擠彎了的香煙。他開始在夾克的口袋裡掏他的打火機。他總覺得有人在盯著他。打火機已經拿了出來,剛要點,他抬頭注意到了那雙憤怒的眼睛。她不停地用右手揮著飄到她面前的煙,眉頭緊皺,那兩道視線一刻也不從小丁的手上移開。但是小丁可是一個煙鬼,他希望她能夠諒解。他看著那雙眼睛,左手那根已經抹直的煙捲、右手的火機以及他的頭——三個點慢慢地聚攏。她那雙眼睛吃驚地越瞪越大,眼神也從憤怒轉向無奈。算了,小丁沖她笑了笑,他放下了到嘴邊的煙,就忍一忍吧。中巴車行駛在大橋的引橋上,到大廠還有很長一段路,他不敢保證能堅持著,一根煙也不吸,能熬多久就多久吧。

車裡的煙越來越濃。煙鬼小丁也因此分外覺得他這個座位實在令人難受。那膝蓋,那膝蓋。他轉臉再看那位女孩,被熏得兩眼淚汪汪的,她可是上了賊船了。她總有想同小丁說話的意思,後者這麼覺得。於是,他就多看了她一會兒,用鼓勵的眼光。果然她終於開口了。

「我們換個座好嗎?我想到窗口吸點新鮮空氣。」

原來是這麼個意思,小丁樂意從命。在她迫不及待地開了窗,湊上去貪婪地呼吸的同時,小丁也終於伸展開他的雙腿。他沒有把他兩腿、膝蓋舒暢的感覺告訴她。所以,她在吸了一番新鮮空氣以後覺得欠了小丁的人情。所以,她拉開她的兩節的高高的旅行袋,請小丁吃桔子。

桔子皮鬆垮垮的,皮與肉之間有很大的間隙,扒開就很容易。這讓小丁想到了什麼?眼前這個女孩正好與他想到的相反。他沒有急於掰下一瓣送到嘴裡去,因為他被桔子正對他的那一面上紛繁的經脈吸引住了。那一條一條南來北往的線使他想到了他剛才旅行的一個地方。小丁重新拿出那本地圖冊來,他找到了那一頁,對,就是這個地方。他把剝了皮的桔子又旋轉了一個角度,那是另一個地方,像是小丁老家那一帶。

「但是,大廠在哪兒? 」那個女孩一直看著他呢。

「大廠在我嘴裡。」小丁放了一瓣到嘴裡。這桔子很甜,甚至有一股酒味,那都是放得時間太長的緣故。

「你也是第一次去大廠嗎? 」她把窗關上了一些,因為外面風很大。但沒關死,還留了一條寬寬的縫。

「誰? 」

「你呀。」

「不是。我在大廠已經呆了很多年了。」小丁自己就像是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一樣。大廠那地方他一點也不喜歡。刮南風的時候,各種工業廢氣就一起往他房間里鑽。而且上了那裡的街,就讓你有點提心弔膽。你越是不想惹麻煩,麻煩就越是沖你過來。那裡的年輕人認為敢捅你一刀是件光榮的事情。小丁想到自己正在乾的事業,才有了在那裡呆下去的耐心。人如果想幹些事情就最好不要怨天尤人,到處轉悠。這是他想對朋友們說的。但他們不這樣想,他們強調生活。

「那,你老翻地圖幹嗎? 」有一滴桔汁順著她嘴角就要流下,她動作很快,搶先抹掉了它。

「這是我的旅行方式。有了地圖,我就能去很多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我到過紐約,去過巴黎,它們沒費我多少時間。」小丁注意到對方在笑他,作為第一次談話,他覺得自己好像說得太多了,「我是說旅行,不是生活。生活只需要那麼大一個地方就可以了,你該在哪兒,就在哪兒。」

「難道你會不想生活在巴黎? 」她一副很吃驚的樣子。

「好地方誰都想去。但是,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而是應該不應該的問題。你如果應該在那兒,你出生的時候,就會把你安排在那兒,或者一個可以很方便去那兒的地方。如果不是,你最好不要想。」

橋面上的車一輛挨著一輛,很有秩序。小丁越過那個女孩的頭從車窗可以看到橋下的江面和江面上的一艘客輪。過了橋就到江北了。有了橋和船,江北和江南就沒什麼區別了。他想接著說點什麼。但是在這輛開往大廠的中巴車上發生的一場關於巴黎的談話使談話雙方很快就沒了興趣。她把臉沖著窗外,很仔細地看著這座不斷伸展的橋樑。小丁也枕著靠背漸漸地打起瞌睡來。他的手裡還拿著那隻吃了一半的桔子,他覺得這輛中巴車正沿著桔子上的某條白線在前進著。車快開到北堡的時候,他聽到她說了一句,說完話她才把頭轉過來對著小丁。

「到大廠還有多遠? 」

小丁這會兒不想說話,他假裝沒聽見。不過,她如果繼續把臉沖著他,小丁還是會回答她的問題的。中巴車減速靠邊了,看這樣子是有人要上車。車門打開的同時,車還在緩慢地行駛。橋上不允許停車帶客。那個售票員從車窗伸出上半身招呼著,快,快。一個戴眼鏡的小姑娘首先跳上車來。在她的幫助下,一個穿著皮夾克的三十多歲的男人上了車,最後是一位穿著入時的三十多歲的女人。這一三口之家動作像通過封鎖線那樣迅速。小丁很想看到那位少婦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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