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馬的語氣》第二卷達馬的語氣

一九八九年夏天,我被分配到南京一家電力公司工作。火車是中午一點到的,我扛著兩大包行李出了站,立刻被旅店拉客的鄉下妹子所包圍。我渾身是汗,心情煩躁極了,我對她們說,放開,我不住店,我是來生活的。但是事先約好來接我的表弟遲遲沒有露面。我說過不用來接的,我是擔心這個書獃子來了反而會成為我的累贅。但是他一口咬定要來。所以我想最好還是找一個陰涼的地方等他一等,順便喝一杯飲料。這樣的天氣里,你感覺自己就是一隻粘糊糊血淋淋的內臟器官,大家都是,統統被塞在這個城市悶熱的腹腔里蠕動。我剛在公用電話亭旁坐下,就又過來幾個自我感覺要好一些的妹子。她們磨來蹭去的,想做我的生意。你說煩不煩?誰在這樣的天氣里對那檔事還能保持良好的胃口?也許你能,我反正是厭惡透了。她們罵我真沒勁,然後一扭豐碩的肥臀,撲向另外的旅客。謝天謝地,我的耳根總算清靜了一些。這時,我注意到背後電話亭里的聲音。

他話說得非常快,非常激動,但是很有節奏。出現頻率最高的兩句話是「好得一B! 」和「我殺了你! 」。還有那笑聲,一抽一抽的,和通常的發聲方法截然不同。熟悉親切的感覺在我心裡油然而生,我斷定我是他鄉遇故知了。但是當我轉過臉去時,卻發現電話亭里的那個人我並不認識。一個又高又壯的傢伙,一隻手撐在側壁上眉飛色舞地講個不停。我透過茶色玻璃一直看著他,是的,因為我越聽他說,就越難以接受我居然不認識他這樣一個事實。他在裡面已經發現了我,惡狠狠地回瞪了我一眼。我沒有理會,繼續看著他。沒一會兒,他就掛斷了電話,怒氣沖沖地奔我過來,當胸就搡了我一把。他的右手臂上文有一條盤成一圈的蛇,而他這個人面對面看起來要比那條蛇可怕得多。我想我是惹了麻煩了。

「朋友,你盯著我幹嗎? 」這句話的語氣對我來說是陌生的,不是他剛才打電話用的語氣,使我覺得他彷彿換了一張臉。

「我只是想,我們可能有一個共同的朋友。」

「我們? 」

「是的。我想你一定認識達馬吧? 」

「你是達馬的朋友? 」

「是的,在北京我們做過幾年同學。我覺得你……」

「噢,那今天就算了。不過,不是看達馬的面子,那個狗日的沒面子! 」

說完,他從我襯衫口袋裡掏出一根煙來,顧自點上,然後就繞過我匆匆忙忙地往一路車站那邊去了。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達馬住在哪兒? 」

「我也要找他呢。這個狗日的就騙人還行,我饒不了他! 」

這是我來南京第一天所碰到的事情。到今天為止我已經在這裡打發了整整五年的時光,但就是從沒有見過達馬。當然我也沒有專門去找過他,達馬不是我非得去找的那種朋友。對很多同學來說,他都只是那種如果在街上碰到一定會感到很高興的朋友。他這個人總是騷動不安,就跟他說話一樣。所以,我猜想沒準兒他已經不在南京生活了。但他肯定是在南京生活過不短的一段時間。我後來結識的朋友中,就有三個曾經和達馬在一起呆過。他們在人群中用達馬的語氣說話,我一下子就把他們認了出來。他們本人對達馬大都沒什麼好感,好像都吃過達馬的虧,而且也都不知道達馬現在的確切方位。和他們在一起說話就像和達馬本人說話一樣,讓人激動,讓人忘乎所以。我覺得畢業以後,我確實見過幾次達馬了。我說得一點沒錯,達馬的語氣就像一種傳染病,一種真菌,你要是染上就麻煩了。碰到你不樂意的事情,你就會說:「我殺了你! 」碰到讓你高興的事情,你也只會這麼說:「好得一B! 」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很省事?我還清楚地記得達馬最常用的那種敘述節奏,是這樣的(你最好也像達馬一樣揮動你的小臂來感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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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大學報到的第二天,所有的新生就被送到保定解放軍某部去接受為期一個月的軍訓。現在的新生比我們那會兒要嬌嫩一些,散漫一些,所以他們的軍訓時間是三個月。這是一個提高新生組織性紀律性的行之有效的方法。從軍訓的第一天開始,我就在憧憬最後的射擊考試。是的,我想露一手給同學們開開眼。上中學的時候,我就是打鳥的高手,當然那會兒玩的是鳥槍。新生們穿著統一的作訓服排成方陣坐在大操場上待命,那一天的太陽很烈。被連長叫到名字的起立,列隊,然後進入射擊場。每次只安排十個人,因為那個射擊場只有十個靶位。我注意到,前排有個小個子比我更為急不可耐,他滔滔不絕地對他兩旁的人說著什麼,但是別人那會兒好像都不太願意理他。第一組槍響的時候,那個小個子大叫了一聲,從地上躥了起來,轉過臉,對我們大喊:

「開槍啦!終於開槍啦! 」

他歇斯底里的叫聲使操場上爆發出一陣鬨笑。這個小個子叫完埋頭就準備往射擊場那邊沖,被維持秩序的一位黑臉龐的戰士像拎小雞一樣拎了回來。他很不情願地在原來的位置上坐下,嘴裡嘟嘟囔囔的,操場上又是一陣鬨笑。重新坐下以後,旁邊倒是有很多人逗他說話,但他反而變得一聲不吭,盤腿坐著,一動不動。喏,我現在向你介紹,他,那個不起眼的小個子就是達馬。

我記得那一天我們系很不走運,其他系都打完了才輪到我們。曬了兩個多小時的太陽,聽了兩個多小時不是自己發出的槍聲,我們頭昏眼花。如果允許,我真想離開。當然,在連長叫到我名字的時候,我又抖擻起精神來。達馬和我一組,他在四號靶位,我在七號。連長站在一號靶位後面,喊:卧倒!於是我們卧倒。我裝子彈的時候,手都有些顫抖。當然是因為激動。現在一切就緒,就等連長發令了。我猛嗅了幾下鼻子,我喜歡場內那沒有散盡的硝煙味。

就在這會兒,四號靶位的達馬從地上爬了起來,端著他的半自動步槍,掉轉槍口,對著他左邊的幾個人。

「不許動!不然,我殺了你! 」

一號靶位和三號靶位都是女生,她們尖叫一聲,抱著頭在地上蜷作一團。三號靶位山東籍的男生禁不住結結巴巴地叫罵起來,去你媽的!槍里可是有子彈的!去,去,去你媽的。

「知道,知道。所以才叫你別動!把手放到腦後! 」

一號靶位後面的連長臉都白了,他指著達馬說,小心走火!你這王八蛋。別開玩笑,別開玩笑!說完他就要往達馬這邊過來。

達馬猛然把槍口一挺,對著他,厲聲叫道:

「你也別動!不許過來! 」

連長在原地愣住了。從我這邊看過去,達馬抱著那桿槍實在像是一個兒童團的孩子。令人遺憾的是我看不到達馬那一刻的表情,我只能靠連長那張煞白的臉的反射來估猜那個達馬的神態。雙方就這麼僵持了好長一會兒。忽然聽到達馬笑了起來,一抽一抽的。他把槍放回地上,然後自己又重新趴好,一副準備射擊的樣子。達馬以為他的玩笑已經順利結束了。連長這會兒沖了過來,抓住達馬的後領一把就把這個小個子提了起來,然後,一路推搡著,罵罵咧咧地把達馬趕出了射擊場。我記得達馬很不願意離開,不停地抱怨,幹嗎,幹嗎。

軍訓結束,我們回到校本部的時候,對達馬的處理決定也就下來了,行政記大過處分。據輔導員講,這次已經是從輕發落了。不知道達馬是不是真的沒把它當回事情。反正他說起話來還是那個樣子,從這個宿舍竄到那個宿舍,噠噠噠地說個沒完。一個學期下來,他宿舍的人開口都是一個味了。他們用達馬的語氣斥責達馬的種種不是。一個學年下來的時候,我想我們專業的所有人說起話來多少都有了點達馬味,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感覺達馬總是憋得慌,兩隻手翻來覆去,迫切地想抓住點什麼。但是那麼小的一雙手能抓住什麼呢?說實話,如果天天在一起,我也不能接受這麼一個朋友,因為達馬習慣於把他歡樂的小腦袋突如其來地枕在你的痛苦、窘迫之上。達馬讓他自己成了鴨群中的一隻孤立的禿毛小公雞,沒有人敢輕易地去搭理他。於是,他就到校外去轉悠,經常和一些說不清來路的人抱成一團,干一些說不清去路的事情。那會兒我們經常討論,達馬頭上新落下的傷是怎麼回事?達馬身上那件名牌夾克是哪兒弄來的?大三上學期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這隻可愛的禿毛小公雞鬼使神差地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把正在擦玻璃的一位同學從窗口推了下去。幸好是三樓,那位老兄只斷了一條腿。達馬用達馬的語氣拚命解釋,說他只是想開個玩笑,怎麼會想到他真的沒抓住?我相信他只是想開個玩笑,但是誰都知道這次達馬是完了。

達馬捲鋪蓋回家的時候,輔導員還用達馬的語氣安慰了他一番。達馬說:好得一B!然後他就走了。但是剛出宿舍門,他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來。輔導員沒辦法對他說,今天不走也行,你可以住些日子,我們不趕你走。但是,你這次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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