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馬的語氣》第一卷傍晚光線下的一百二十個人物

我看到了今天的傍晚。它不屬於今天,是傍晚降臨在今天,成為今天的傍晚。傍晚降臨在昨天,那是記憶中的傍晚。明天它還將來臨,臉色明亮,或者晦暗,嗓音親切,或者陌生。它並不在每天的同一時刻但一定會在一個時刻帶著一個人的心情,從你的對面向你走來,和你打個招呼。於是你知道了你也只是一個短暫的時刻,在這個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沒有愛也沒有恨、沒有近處也沒有遠方的世界上出沒,並不消失。伸出你的手,用中指彈一彈它的臉,輕輕地,你就會知道,它就像一隻薄如蟬翼的透明的玻璃器皿,任何一個最微不足道的念頭都會將它擊得粉碎。

我看到了傍晚,而我所能說出的只是今天的這一個傍晚,一個傍晚光線下的眼睛能夠捕捉到的傍晚的影子,它什麼也不是。

場景一樓下的小煙酒店連個最簡單的名字都沒有。很久以前小丁就跟李忠德提過這回事情。後者是不遠處那個電廠家屬區液化氣站的站長,平時很閑。但是他把他家的院子向南的一面推倒開起這個小店,卻不是為了自己。他有的是打發時間的去處。年輕的時候李忠德也像現在這麼精瘦,從部隊轉業以後逮住機會就和女人睡上一覺。當時廠里剛來了一批當地農村來的臨時工,其中有七八個皮膚黑黑身體很壯實的姑娘。李忠德於是想一個一個不急不躁地睡過去,計畫用兩年的時間。盤城來的劉麗萍率先直直地向他迎過來。小丁認為這大概是李忠德最為後悔的一次。從地上一爬起來他就完了,他根本沒有能力阻止劉麗萍來勢迅猛地變成他的老婆。她很聰明,又精力無限,每天早晨起來就放心地去江邊的煤場上班。她不相信此刻一步三晃的丈夫還能幹成什麼事情。事實也正是這樣。儘管李忠德現在仍時常表現出老驥伏櫪的意思,但是如今二十年都已過去了,他也沒能完成當初的兩年計畫。後來他就開了這個小店,讓劉麗萍在家上班,省得來回折騰。從某種角度可以認為,李忠德其實從思想上已經放棄了他曾經耿耿於懷的那一大愛好。

「你倒說說,我這個店叫什麼名合適? 」李忠德遞給小丁一支煙,正好看見禿頂的魏長順拎著一個紅色的塑料水桶從樓上下來,他又抽出一支煙來。「喂,接住!左腳後面。」

「老闆你自己想啊,又不是我的店。」小丁剛沖了個涼,想在天黑以前下樓來逛逛。一天的工作讓他的頭腦發木,每天都是這樣。

「魏禿子,樓上又斷水啦? 」李忠德轉臉幫小丁把煙點上,「請你想嘛。想得合適,你今天這盒煙我就不收錢了,白送。」

「想什麼啊? 」魏長順湊過來,拿過小丁嘴上的煙,彈去煙灰,然後點上自己的煙。

「我這個店的名字。禿子,你也幫個忙。」

「我想不出,想不出,我趕快要拎水上去,晚飯還沒燒。他想,他想。」但是魏並沒有馬上就走的意思,他很好奇地看著小丁。後者有點躊躇不安起來。

「隨便說一個嘛,這麼正兒八經幹嗎? 」

小丁真的臉紅起來,那麼大的個子紅了臉,低著頭只知道吸煙。魏長順笑了笑,拎了水桶往樓下那個公用水龍頭走過去。這時櫃檯後面的布簾霍地給撩開了,那條叫小妹的高大的德國黑背從裡面竄了出來。隨後那個喊它小妹的劉麗萍也從裡面出來了。她長得真叫壯實,小妹也是。她看到小丁那副樣子,就急忙問幹嗎。李忠德說了以後,她的眼睛當即也放出光來。

「是該有個名字的,快想,快想。」

「我可真的想不出來。」小丁注意到就連小妹這會兒也饒有興味地盯著他,真想找個茬兒馬上離開這裡。

劉麗萍本人並不常站店。常來站店的是兩個小夥子,穿著時髦的衣服,頭上抹了摩絲,是學著在外面混事的那種角色。他們都是因了李忠德那個還在讀初中的女兒李娟的緣故才來義務幫忙的。李娟個子不大,身體也沒完全豐滿起來,但是在四萬五這一帶早就是個人物了。有次她領了一大幫小痞子回來揚言要把小店砸了,大呼小叫的,還亮出他們的刀子。這種場面李忠德倒是沒少經歷,當年他提上褲子卻不肯娶劉麗萍的時候也遭遇過幾回這樣的事情。劉麗萍對她的寶貝女兒歷來聽之任之,她平常最用心做的事就是照看那條德國黑背的飲食起居。小妹因為是一條母狗,所以辛苦透了。每年要生一窩狗崽,然後為李忠德家帶來兩千塊錢。尤其是到春天的時候,劉麗萍會格外留意,做夢都得提防著,千萬不能讓哪只草狗冒出來冷不丁地干小妹一傢伙。如果是那樣就糟了,這一年的狗崽生意就泡了湯。前年就發生過一次這樣的事情。劉麗萍已經發現苗頭不對,跟在小妹後面沒命地攆,但是它們還是飛快地成了事。

「想好了沒有啊? 」魏長順在水龍頭那邊喊了一嗓子。他還沒走,他的動作可真叫慢的。

「沒呢,沒呢。快了,快了。」劉麗萍彎下腰來用一柄梳子為小妹梳理著,每一下都捋下一把毛來,她不敢再梳下去了,「你就隨便先想一個嘛。你可不比我們沒念兩年書。」

「算了,下次吧,我想想。」小丁看到小妹從櫃檯邊上繞了出來,蹲到店門外去了。它好像已經對他表示失望了。

「唉,想一個,想一個。」李忠德的笑已近似獻媚了。下巴上那一小綹雜色的山羊鬍子向上卷了起來。

「那,那就叫『傍晚』,怎麼樣? 」小丁覺得實在不過意,「隨便說的。」

「叫什麼? 」

小丁指了指外面,他的動作極不自然。

「『傍晚』。」

「傍晚煙酒店? 」李忠德的目光有點發直,「是什麼意思啊? 」

「就是每天傍晚才開,是吧? 」劉麗萍插話道,「但是,但是,我們家這個店白天也開啊,晚上也開。」

「不作數,不作數的。隨便說的。」不管怎樣,小丁覺得好歹交了差,於是忙不迭地走開去了。

場景二

徐樹元和李金良騎著單車在小店對面的水泥路上停了下來,他們沒有下車,只是用一隻腳支著。徐樹元的車是新車,在夕陽的照射下,車鈴上有一個點特別亮,亮得刺眼。

「怎麼說啊,老闆?二四八紮二。」

「今天晚上?今晚不行。要值班。」李忠德好像很不甘心,「早說哎,明天晚上不好嗎? 」

「先說今天晚上。哎,那個仙貝還有吧,小強吵死了,不吃飯要吃媽的仙貝。這東西害人呢。」李金良說。

「賣光了,明天去進。今晚上不行,真不行。」他回頭看了看布帘子。

「怎麼,還缺腿子嗎? 」五樓西陽台上魏長順朝這邊嘿嘿地笑呢。只見紗門一開,他的兒子眼睛瞪得溜圓鑽了出來,腆著隆起的小肚子和他老子在陽台上站成一排。

「禿子,你就算了吧,假口! 」徐樹元往樓上擺擺手,「你還是和你家陳緒英在家慢慢玩吧,摸他個八圈! 」

「是吧?你爸和你媽天天搓麻將是吧? 」李金良是在逗那個小魏長順。

「沒有。」他兩手捂住個肚子,嘟著嘴,說得很肯定。

「還沒有呢!他們不帶你玩,躲在帳子里。」

「我們家根本沒帳子。」說完,小魏長順就從陽台上一溜煙跑回屋去了。

「到底怎麼說啊,老闆! 」徐樹元連打了幾下車鈴。鈴聲真是清脆極了。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李忠德在櫃檯上把煙頭掐滅,「那這樣吧,晚上就劉麗萍去吧,她沒事。」

「幹嗎,幹嗎。」劉麗萍馬上從布簾里就衝出來了,手裡握著一把空心菜。

「乖乖,老闆娘上,我們可受不了。我們要改打一百塊金圓子啦。」

「算了吧。在哪家? 」她一邊問一邊還在麻利地摘菜。

「在薛恆友家吧。本來說在倪剛家的,他揚中的老婆和小舅子一起來了,鬧得一塌糊塗。倪剛還非要我們去呢,哪個敢去啊。」

「鬧什麼?有什麼好鬧啊? 」

「不就是不肯離嘛。就這麼說了!我們過去跟老薛再講一聲。」

「行,行哎。我吃過就來。」

李金良他們兩個踏了車,繼續往北去了。這時小魏長順開了紗門又火急火燎地竄到陽台上來了。他見剛才兩個人已經騎出去好遠,便把雙手握成喇叭狀,沖著那個方向大聲地喊起來。

「媽媽說!你們天天在外面打麻將!你們老婆才正好在帳子里跟別人也打一把呢! 」

他們連頭都沒回,小魏長順很失望,慢慢地又往房間里去了。魏長順讚許地探身摸了摸兒子的頭,後者似乎有些不樂意,頭一歪就閃開了。

「怎麼還沒吃啊? 」李忠德又點上一支煙。他注意到一個瘦瘦的年輕人往他這邊過來。瞧他那樣似乎不是來買東西而是來找丟失的鑰匙的。

「他媽正燒著呢。」魏長順說。

那個瘦瘦的年輕人問有沒有信封賣。李忠德說沒有,這是煙酒店。年輕人依舊沉著臉,匆匆忙忙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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