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馬的語氣》第一卷我們還是回家吧

沒能通過固體力學考試對小丁來說是意料之中的。他的同學也絲毫沒有感到意外,實際上他們認為小丁早準備這樣了。考試前一個好心的女生來宿舍看過小丁,動作迅速地塞給他一個粘好的漂亮的航空信封。該女生對小丁莫名其妙的持久而又焦灼的期待一年前在動力系就已不是新聞了。她說她小時候長得很漂亮。小丁一般習慣於站得遠遠的和她說話以避免面對她鼻尖上黑黑的毛孔。他這麼做並沒有惡意,小丁只是想儘可能對她說出一些委婉動聽的話來。期末考試結束以後,同宿舍的人開始收拾行李準備衣錦還鄉,小丁無力地躺在床上百無聊賴,這才摸出那封皺巴巴的信來。夏天的南京就像一隻火爐,最熱的時候你只能幹一件事情,那就是淌汗。他小心地拆開信封,猛然間從床上驚坐起來,半晌以後那個瘦瘦長長的身體才緩緩地平躺下去。在小丁的印象中那兩頁浪漫的詩篇是她寫的所有令人感動的詩篇中最為令人感動的一篇,和固體力學的試題一個模樣。他想到,那個被男生稱為「來來去去」的女生為這封信一定付出了令人尊敬的努力,另外小丁也認識到他這一次無可挽回的失敗的根本原因就在於不夠正視一個姑娘的感情。所以他決定幫她提那隻沉沉的大旅行袋,一直提到火車站,把「來來去去」送上開往烏魯木齊的特快列車。

從火車站回來的路上,小丁打定主意留在省城打發這個難得的暑假。為開學初的補考過一個「固體力學的夏天」,小丁的解釋贏得了同學廣泛的同情和更為廣泛的懷疑。小丁是這樣的一個人嗎?當然他給遠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寄去了另一個要體面得多的借口。小丁願意理解尊重他們古老的情感,但是在越來越多的方面,他又不得不表示無能為力了。他有一個叫老五的朋友,人很瘦,眼睛總是很紅,臨離校前像一個間諜那樣在系裡轉了很久,回來以後四處找不到小丁,於是老五也在他的枕邊留下了一隻信封,然後就匆匆踏上了回西寧的火車。老五說過他這次回去一定要和他那位(可能子虛烏有的)維吾爾族女同學干出一點實事來,所以他很急。那一天小丁一連看了四部電影,很遲才回來,走廊里的燈光正打在那隻土黃色的信封上。他認為,這一次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再不正視一個朋友的友誼。當即他就打開了信封。裡面是一張粗糙的路線圖和一封短箋。老五認為,在這漫長的暑假裡小丁常去拜訪那位脖子上有一塊白斑的固體力學副教授——「讓他感到壓力,讓他不想再見到你」——將比每天去自修室更有成效一些。當時小丁沒有精力去細想,因為他很累了,而暑假才剛剛開了一個小頭。

秋天說來就來,當你意識到它時,就已經是深秋。南京的春秋兩季總是讓小丁覺得自己正騎著單車滑行在中山門外的那個風景如畫的大斜坡上。即使靜下心來,他也知道自己把握不住若有若無的滑翔的樂趣。離開學只剩下一周的時候,小丁勒令自己趴到地上去,從床下翻出那本厚厚的《固體力學》講義來。暫時還看不了,他把它放到窗台上先晾著,以消除足球鞋及十幾雙臭襪子給它留下的深刻印象。窗外是校園宿舍區的黃昏,幾對學生情侶夾著書從教學區剛剛歸來。他們的生活此刻是金黃色的。小丁猛然覺得他所有不可饒恕的錯誤中首當其衝的應該是,不夠正視一個老朋友的尊嚴。這個老朋友有一張不動聲色的老臉,他就叫時間。所以小丁最後決定吃完晚飯以後就去自修室,過一個不同往常的夜晚。由於炎熱和蚊蟲的襲擾以及一種難以擺脫的虛無情緒的糾纏,小丁不得不把過去的幾十個夜晚打發在南京的大街上了。他穿著隨時都可能裂為兩截的拖鞋,臉上愁雲密布。他知道從某種角度說他自己是一個有吸引力的人。事實也正是這樣,他經常可以領著一位剛才也在大街上遊盪的穿著超短裙或者窄窄的西裝短褲的女孩回來,繞過宿舍管理員的目光,來到他的房間。小丁的房間夠大的,有上下八張鋪,還有一條長長的沒人走動的走廊,一個五個坑位的大廁所,一個裝有六個蓮蓬頭的洗澡間,這一切是多麼難得啊。就在這個夏天小丁喜歡上了不斷變換的運動方式。給他印象最深的女孩是個中學生。她對一切都裝出一副蠻有把握的樣子,她把小丁當做一個害羞的中學生來對待。後者不反對這樣,因為這樣他省了不少腦筋。小丁現在仍經常想到她,因為經驗告訴他,那個中學生實際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處女。貞潔之血留在小丁鄰鋪的床單上一天一天地發黑。小丁每天都要提醒自己在開學以前挑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把它洗一洗,同時他也很想藉此洗去那難以擺脫的困惑。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反正他已弄不太清楚。

進入學校教學區的時候,小丁遇到了麻煩。兩個戴著紅袖章的老頭左手捧著茶缸,右手向他指出:你沒有佩帶校徽。小丁揮舞著手裡的那本講義毫無章法地竭力向他們解釋。但是越說,小丁自己越是覺得他確實不是這座學府的學生。兩位老先生的沉默,小丁以為就是一種默許,於是他便向大門裡邁步。但是稍微年輕一點的那位老頭從後面一下子就抓牢了他。他很嚴肅地指了指小丁的足下,教學區是不允許穿拖鞋的,你如果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就一定知道。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小丁脫下那雙拖鞋用右手提著,然後光著腳繼續向前。但是這樣一來連那位老一點的老頭也被激怒了,他也沖了過來抓牢小丁剩下的一隻手臂。此刻後者知道今天他已別無選擇。於是他把那本厚厚的《固體力學》講義放在了傳達室,然後重新穿上拖鞋向宿舍區走去。小丁相信自己再回來的時候會讓他們滿意的,但是這兩位老先生無意中已深深地傷害了他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熱情。他們不應該這樣。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天氣非常涼爽,大街上的幾處淺淺的水窪泛著五顏六色的清冷的光。小丁估計大概在八點左右下過一場短暫的雨。這隻能是估計了,因為那會兒他正坐在延安電影院第一排最中間的那個座位里,雙眼盯著奧黛麗·赫本那兩條魚尾巴一樣的腿,不時地思考著他的未來。他還想到了可愛的「來來去去」,當然這樣想無疑增加了電影屏幕與他的距離。小丁沒能堅持把那部老片子看完就出了電影院,沿著大街一路往鼓樓方向過去。他的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他的左腳上,他儘可能輕地儘可能慢地放下他的左腳,以避免穿著半截拖鞋回校,而把剩下的半截留在大街上。那左腳著地的感覺太微妙了。小丁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覺得片刻的急躁都可能導致它最終的斷裂。首先是他的右腳在行走中被忽略了,接著,他的身體也被忽略了,他的頭顱被忽略了,最後的左腳也被忽略了。小丁已看不見自己。自己連一個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影子都不是,只剩下那隻骯髒的就要裂為兩半的泡沫拖鞋一伸一屈的,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在潮濕的靠柵欄邊的路面上行走著。在這燈火闌珊的大街上,它疲憊不堪,擔心引起別人的注意。它也看不到未來。

走到珠江路口,它發現周圍的行人已相當少了,而且街兩旁也沒有什麼還在營業的店鋪。在已經鐵門緊閉的南北貨商場的門口有一溜小吃攤,攤主要比吃客來得多一些。它在十字路口停了下來,然後繞過安全島,沿珠江路向東。小丁估計它是想回學校,想回到被分成八小格的空間里。這只是估計,只是小丁對左腳那隻就要斷裂的拖鞋的估計,或者是那隻拖鞋對目光獃滯的小丁的估計。但是沒一會兒,他就很被動地坐在了小吃攤的長條桌旁。小丁根本不想吃,他只是沒有及時地說反對,就被安置到賣小煮麵的攤子上。他不得不對自己說,吃一碗吧,也許你是很想吃上一碗的。很多攤主用嫉妒的目光打量著小丁,他此刻什麼也不是,他只是他們未能打到的普通獵物。

麵條很快就端了上來,是一盤涼麵。攤主問小丁要不要來點辣椒,沒等後者表態,他就把一勺鮮紅的辣子擱在了盤子里。這時來了一位頭髮凌亂的中年婦女,徑直坐在長條桌的另一頭,她向小丁這邊探過身來,仔細地審視著那盤又紅又綠的涼麵。攤主忙過來招呼,但是她說:

「我不吃,我是出來找孩子的。」

小丁此刻也很想說,我不吃。他認為,這位攤主應該先問問他是不是想吃涼麵,然後再問問他是否要一點辣子,他不該用這種瞭然於胸的姿態來對待他的顧客,他不該什麼事都為他的顧客做主。現在小丁瞅著面前的盤子,一臉茫然。好幾位攤主以及那位中年婦女都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幸好這會兒有四個年輕人說笑著從那一溜小吃攤前經過,他們把攤主們的視線和熱情都吸引過去了。但是那位穿著細格短袖襯衫的中年婦女仍然皺著眉帶著一臉很同情的神色注視著他,似乎她很能體會到小丁此刻的尷尬。她很胖,像她這樣的已經順利地在南京渡過了夏天,實在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涼麵有什麼好吃的? 」她說話的聲音很低,像是擔心被小丁以外的人聽見,同時也擔心小丁聽不清。

「我不知道。」

「如果實在不想吃,就不要吃了。」

小丁覺得他還是儘快開始吃吧,以免引起更多人的側目。於是他埋下頭,開始吃那碗麵條。她還在低聲地向他說著什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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