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專是請人給她的孩子照相。此外一律不照。在永隆拍的照片,我沒有,一張也沒有,花園、大河、法國征服殖民地後修建的兩旁種有羅望子樹的筆直大馬路,這樣的照片一張也沒有拍過,房屋,我們的棲身之地,刷著白石灰,擺著塗有金飾黑色大鐵床的住室,裝著像大街上發紅光的燈泡、綠鐵皮燈罩,像教室那樣照得通明的房間,這樣的照片一張也沒有拍過,我們這些住所真叫人無法相信,永遠是臨時性的,連陋室都說不上,醜陋難看就不說了,你見了就想遠遠避開,我的母親不過是暫時寄居在這一類地方,她常常說,以後再說,設法找到真正適宜長居久住的地方,不過那是在法國,她這一生一直在講一定要找到那樣的地方,同她的脾性、她的年齡、她的悲苦心境相適合的地方,要到加來海峽省 與雙海之間去找。所以那樣的照片一張也沒有拍,任何形象也沒有留下。後來她在盧瓦爾省定居,終於永遠留在這裡沒有再遷徙,她的居室仍然像沙瀝那樣一個房間,真是可怕。以後她就什麼也記不起,都忘記了。

某些地方、某些風景的照片,她是從來不拍的,除開給我們、她的孩子拍照以外,其他的照片她都不拍,她讓人拍照片多半是讓我們合拍,花錢可以省一些。我們有些照片不是照相師拍下來的,而是攝影愛好者拍的,是我母親的朋友,初到殖民地的同事,他們喜歡拍熱帶風景,拍可可樹和苦力的照片,為了寄回家去讓家人看的。

我母親回國度假總是把她的孩子的照片帶回去拿給她的家人看,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我們都不願意到她家去。我的兩個哥哥根本不認識我母親的娘家。我年紀最小,起初她帶我去過。後來我沒有再去,因為,我的姨母因為我行為不檢不願意讓她們的女孩子見到我。無法,我母親只好把我們的照片拿給她們去看,所以我母親把這些照片拿出來,把她的孩子的照片拿給她的姐妹去看,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她本來就應該這樣,她也是這樣做的,她的姐妹,是她家僅有還活在人世的人,所以她才把一族人的照片拿給她們去看看。是不是從這個女人的處世態度上可以看到一點什麼?從她處事決不半途而廢、決不撒手不管,如對待自己的姐妹,對待艱難困苦,是不是也可以看到一些什麼呢?我相信是可以看到某種東西的。恰恰在這種屬於種族的荒誕的大智大勇之中,我發現有一種深邃的動人的美。

在她白髮蒼蒼年老的時候,她依然還是要找攝影師照相,她是獨自一人去的,穿著她那件很好看的暗紅色裙衫,戴著她那兩件首飾,她的長項鏈和鑲玉金別針,就是那塊四周鑲金的玉石。從照片上可以看到,她的頭髮梳得美好,不帶一點波折,很好的形象。本地有錢的人死期臨近,也去照相,一生只照這一次。那種照片放得很大,大小是同一個格式,鑲在好看的金鏡框內,掛在先祖祭台之旁。照這種照片的人我見過不少,拍出的照片幾乎一樣,驚人地酷似。不僅因為年衰人老而彼此相像,而是因為人像都被修飾描繪過,永遠都是這樣,顏面上的特徵,如果拍出來的話,經過這樣修飾,也就抹去看不見了。人的面目經過這樣一番修飾,才能正面迎對永恆,人的面貌經過橡皮塗改,一律變得年輕了。人們所期求的原也是這樣。這種相像——這樣的謹慎——對他們在家族中走過來的經歷的回憶想必相互適應,既證實了他所具有的特質,也成了他確實存在的明證。他們愈是彼此相像,他們歸屬於家族各不同輩份這一點也愈加不容置疑。何況所有男人頭上都有相同的頭巾,所有女人都梳著一樣的髮髻,同樣直直長長的髮式,男人女人一律都穿同樣的豎領長衫。他們都是一樣的神態,我在他們所有的人中間看到的就是這種神態。在我母親穿著紅衫裙的照片上顯現出來的就是這種神情,也就是他們那種神態,那樣一種風姿,有人也許說是高貴,有人大概認為是個性全無。

關於那件事他們是諱莫如深不再提起了。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娶她的事也就不再試圖在他父親面前舊事重提。這位父親怎麼一點也不可憐他的兒子。他對什麼人都不存什麼憐憫之心。在所有本地區操縱商界的中國移民當中,這個住在鑲有藍色琉璃磚平台的中國商人,是最為可怕、最為富有的一個,他的財產不限於沙瀝一地,並且擴展到堤岸,堤岸本是法屬印度支那的中國都城。堤岸那個男人,他心裡明白:他父親作出的決定和他作為兒子作出的決定是一樣的,他們的決定是不可挽回的。最低限度他已經開始懂得他和她分手任她走掉是他們這段故事的佳兆。他知道女方不屬具備婚嫁必要條件那一類人,從任何婚姻她都可以得到補償,他知道必須拋開她,忘掉她,把她還給白人,還給她的兄弟。

自從他為她那副身軀發瘋入迷以來,這個少女對於佔有他、對於他的瘦弱,已不再感到難以忍受,奇怪的是她的母親也不像她在此之前感到有那種不安,似乎她也覺得他那身軀差強人意,勉強可取,換一個也差不多少。至於他,作為堤岸的一個情人,他認為這個小小的白種女人在成長中受到極為強烈的炎熱氣候的損害。他自己,他也是在這種炎熱氣候中出生、長大的。在這一點上,他覺得他們同病相憐好像是血親一族。他說在這裡——在這個難以忍受的緯度上度過的歲月已經使她變成印度支那地方的少女了。他說她有同印度支那少女一樣柔美纖巧的雙腕、同她們一樣濃密的長髮,也許可以說這長發為她們汲取到全部力量,也使她的頭髮長長的同她們的長髮一樣,尤其是皮膚,全身肌膚因有雨水滋潤而細美,在這裡蓄下的天落水是用來給女人和小孩沐浴的。他說法國女人和她們相比,皮膚是生在僵硬的身體上的,是粗糙的。他還說熱帶地區食物貧乏,無非魚與鮮果,不過對於肌膚細美也有一些作用。還有,棉布和絲綢用來做成衣服,衣服一向是寬舒的,不貼在身上,身軀自由輕適,就像赤身不曾穿衣一樣。

堤岸的情人,對這個正當青春期的小小白種女人一廂情願甚至為之入迷。他每天夜晚從她那裡得到的歡樂要他拿出他的時間、他的生命相抵。他幾乎沒有什麼話可以對她說了。也許他認為他講給她聽的有關她的事、有關他不理解、不能也不知怎麼說的愛,她根本就不可能理解。也許他發覺他們從來就不曾有過真正的交談,除非夜晚在那個房間里哭泣呼叫之中曾經相呼相應。是的,我相信他並不知道,他發現他是不知道。

他注目看著她。他閉上眼也依然還在看她。他呼吸著她的面容。他呼吸著眼前的一個孩子,他兩眼閉著呼吸著她的呼吸,吸取她身上發出的熱氣。這身體的界限漸漸越來越分辨不清了,這身體和別的人體不同,它不是限定的,它沒有止境,它還在這個房間里不斷擴大,它沒有固定的形態,時時都在形成之中,也不僅僅在他所見的地點存在,同時也存在於別的地方,它展現在目力所及之外,向著運動,向著死延伸而去,它是柔韌多變的,它在歡樂中啟動,整體隨之而去,就像是一個大人,到了成年,沒有惡念,但具有一種令人恐懼的智能。

我注意看他把我怎樣,他以我為用,我從來沒有想到竟可以這樣做,他的所為已經超出我的希求,卻又與我的身體固有的使命相吻合。這樣,我就變成了他的孩子。對於我,他也變成了另一種物。在他本人之外,我開始認識他的皮膚、他的性器官,有著無可言狀的溫柔甘美。另一個男人的陰影應該也在這個房間里出現,這是一個年輕的謀殺犯的陰影,但是我還不認識他,在我眼中,還有待於顯現。一個年輕的獵手的陰影大概也從這房間里走過,但這個幻影,是的,我認識他,他有時也在歡樂中出現,關於他,我對他說過,對堤岸的這個男人,我的情人,我對他說過,我對他講過他的身體,他的性器官,也講過那不可言喻的溫柔,也講過在森林和有黑豹出沒的河口一帶河流上他是何等勇猛。一切都在迎合他的慾望,讓他把我捕捉而去,讓他要我。我變成了他的孩子。每天夜晚,他和他的孩子都在做愛。有時,他害怕,突然,他擔心她的健康,他發現她會死去,會失去她;這樣的意念在他心中閃過。突然間他又希望,她真是那樣柔弱,因此,有時,他還是怕,非常害怕。她的這種頭痛病也使他害怕,頭痛發作,她變得面無人色,僵死在那裡,眼上敷著浸水的布巾。還有這種厭惡情緒,甚至厭惡生命,厭惡感一出現,她就想到她的母親,她無端哭叫,想到不能改變世事,不能讓母親生前得到快樂,不能把害母親的人都殺死,因為忿恨而哭泣。他的臉緊偎著她的面頰,吸取她的淚水,把她緊緊抱住,瘋狂地貪求她的淚、她的憤怒。

他抱著她就像抱著他的孩子一樣。也許他真是在抱著他的孩子。他戲弄他的孩子的身體,他把它放轉來,讓它覆蓋在自己的臉上、口唇上、眼睛上。當他開始這樣做的時候,她繼續追隨他所採取的方向,聽之任之。是她,突然之間,是她要求他,她並沒有說什麼,他大聲叫她不要說話,他吼叫著說他不想要她了,不要和她在一起。又一次碰僵了。他們彼此封鎖起來,沉陷在恐懼之中,隨後,恐懼消散,他們在淚水、失望、幸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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