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卷:昌東 第九章

為了照顧傷患,車子行得不算太趕,第一天沒過迎賓門,駐紮在先前住過的那家紅花樹旅館,店主沒見過這麼大排場,慌得臉也白了,錢也不敢收,點頭哈腰了幾句之後就躲得沒影了,等於是把偌大的旅館讓給他們自理。

丁柳說的「窗帘拉得嚴實」的那兩輛車,沒有跟他們一起投宿,而是馬不停蹄,連夜直奔迎賓門,昌東直覺裡頭坐的可能是龍芝或者趙觀壽——既然計畫要收尾了,這兩人沒理由不到場。

地方不夠住,有羽林衛在外圍搭帳篷,高處都設了哨崗,可以誇他們安保嚴密,也可以說是變相監押:反正現在傷的傷弱的弱,沒什麼指望逃,昌東反而待得安穩。

晚飯時,灶房不夠用,院子里起了不少灶頭,甭管手藝怎麼樣,飯香菜香混著飄出來,還是挺讓人心情愉悅的,李金鰲趁熱打鐵,在角落裡掛起幕布,開了場皮影戲,居然小賺了一筆:不少羽林衛端著碗圍過來看,還有人嫌他吹陶塤配音不得勁,自己拿筷子敲碗敲碟幫配音。

都是男人,行事粗獷,敲碗敲碟很快成了敲刀敲鍋,鎮四海和鎮山河就在一片嘈雜中淡定地各自覓食,一個鍋灶到另一個鍋灶,啄啄點點。

昌東他們都在屋裡吃飯,只有肥唐端著碗出來看皮影,看著看著,忽然就笑噴了,一迭聲招呼昌東他們出來。

昌東說:「皮影我自己就會耍,沒興趣看。」

肥唐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不是啊,讓你看鎮山河。」

鎮山河又怎麼了?昌東出來一看,真是哭笑不得。

它正明目張胆地排擠鎮四海,鎮四海剛找到吃的,它就飛奔著擠上去,一通猛搶猛啄,啄完了還昂起頭,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鎮四海反而超然了,冷冷給了鎮山河一記神之蔑視,轉身又去別的地方。

葉流西揉了揉眼睛:「我沒認錯吧?這兩雞是轉性了?鎮四海怎麼不暴躁了?它這也能忍?」

肥唐說:「人家現在身份不同了,都跟金爺有對手戲了,去懟鎮山河不是自降身價嘛。」

丁柳猛點頭:「我也看出來了,自從鎮四海從黃金礦山回來之後,鎮山河就不淡定了,沒事就要擠兌一下——不過說起來,人家四海確實是更像寵物一點,腳上還拴了條鏈呢,我覺得鎮山河是嫉妒,不管是人是雞,這嫉妒心是共通的啊……」

昌東失笑。

笑到一半,目光驀地和葉流西碰上,她盯著他看,說了句:「真不容易,今天難得看到你笑。」

語氣平淡,但聽著總讓人覺得怪委屈的,昌東笑,伸手握住她的手,低聲說:「晚一點,大家都睡了之後,你來我房間,別讓人看見。」

丁柳倏地回頭,話裡有話:「哎,哎,我聽見了啊,我說,說話能不能背著點人啊?我還小呢。」

昌東看了她一眼:「你也來。」

「哈?」

昌東沒理她,又看向肥唐:「到時候請阿禾幫忙去照看一下高深。」

肥唐結巴:「我……我也來啊?」

昌東說:「你不是本來就跟我住一屋的嗎?」

葉流西耐心等這群羽林衛陸續睡下,又花了些時間鑽哨崗的空子,終於帶著丁柳進到昌東的房間,差不多已經是半夜了。

屋裡沒開燈,窗帘也拉得嚴實,丁柳一進來就成了個瞎子,葉流西夜間視物比她好,牽著她到床邊坐下——昌東和肥唐的床是並排的,隔得不遠,四個人分坐開,正好聊天。

受這環境影響,丁柳聲音都低下去了:「摸黑講啊?」

昌東嗯了一聲:「還要小聲點。」

這架勢,丁柳有點緊張了,外頭的風嗚嗚的,這兒窗戶不牢,被撼得嗡嗡響,偶爾會出莫名怪響,讓人心頭髮毛。

昌東對葉流西說:「我講的所有事,都是關於你的,從你出生開始,先聽完,別急著打斷我。還有,還是那句話,一切以你能想起來為準,想不起來的,聽聽就好,別太當真,也別不當真。」

葉流西嗯了一聲。

昌東依照時間順序來,從二十多年前的日現南斗、葉青芝出生,到眼冢屠村、輾轉流浪、被賣進黃金礦山、結識江斬,再到發現厲望東留下的遺物、逃出金爺洞、創立蠍眼,仔仔細細,一個細節也沒有漏過。

葉流西一直沒出聲,倒是肥唐和丁柳,一驚一乍:一直以來,他們了解的雖然夠多,但大部分是碎片,缺少串聯,被昌東這麼一引一穿,難免頻發「原來是這樣啊」的感嘆。

時間線終於到了兩年前。

昌東說:「當時,你帶人去開博古妖架,妖架崩塌,玉門關身魂分離,在關外引發了巨大的沙暴,那個時候,我正好帶隊山茶,駐紮在鵝頭沙坡子。」

丁柳後背發涼。

她忽然反應過來,白天在車上,昌東為什麼讓她做那麼奇怪的心理測試了。

肥唐也急出一頭汗:「不是吧東哥,應該是江斬開的博古妖架,肯定不是我西姐開的。」

葉流西反而笑了,說:「你們急什麼。」

又看向昌東:「其實那天,在金爺洞里,你在我手心寫下『你是青芝』那幾個字之後,我就一直在想,開博古妖架,到底是不是我下令的——只是你沒提,我也就不提。」

她頓了一下,想說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你繼續吧。」

不開燈真好,看不見眼神、臉色、無需揣測,借著黑暗掩飾,一切難面對的,好像都容易接受了。

昌東說:「當時,我倖存下來,而龍芝又急需一個可以殺你的關外人,她覺得,可以對我加以利用。所以,你們把山茶的人帶去投喂活墳時,她拍了張孔央的照片——就是你隨身帶著,來找我的那張。」

葉流西說:「難怪呢,我確實是通過那張照片找到你的——我先查了一些地形地貌,推測出那張照片應該是在羅布泊線上拍的,上網搜查資料的時候,看到山茶事件,又看到網友上傳的遇難者照片,最多的就是孔央的照片。」

昌東沉默了好一會兒:那個時候,孔央的網路相冊被攻擊,大量照片被惡意PS、外流,至今在網上還能找到好多。

丁柳頭皮發麻,這兩人對答越是平淡,她就越怕他們一語不合,於是趕緊打岔:「那……那接下來呢東哥?」

接下來,就該是一年多以前的胡楊城沙暴了。

昌東把睽龍的事情一一說了:「撇開現實中可能會暴露的破綻,三種睽里,補睽其實用處最大,但它消亡得最早。江斬被用的是代睽,他記憶里的青芝和葉流西等於是被顛倒了,流西被用的是吞睽,所以關內的記憶,包括關外比較重要的記憶——用龍芝的話說,但凡那些會讓她情緒激動的記憶——都被吞噬了。」

肥唐結巴:「那……我西姐就沒別的辦法記起來了?只能砍掉手嗎?」

昌東說:「這個我也不是很肯定,但一來龍芝的話,我反覆想過,沒找出什麼破綻;二來當天在金爺洞里,江斬確實是因為手臂被砍,態度才發生變化的。本來我還想向李金鰲求證一下,但他地位太邊緣,那些很核心的妖鬼機密,他也沒聽過。」

丁柳忐忑,抬眼看葉流西:「那……西姐,你要砍手嗎?」

葉流西頓了一會,說:「不到萬不得已,不想砍。」

手畢竟不是頭髮,剪了還能長。況且她實在是不記得,所以該有的情愫、憤恨,都調動不起來,在金爺洞時,的確為江斬掉了眼淚,但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掉……

一個故事,就要她砍掉一隻手……她不願意。

昌東清了清嗓子:「現在情況是這樣的,龍芝和羽林衛,是一定要殺流西的,不管之前怎麼懷柔、虛情假意都好,最終目的不會變——涉及根本利益的事,沒得商量。」

「但他們有兩個限制,第一是,一定要在關內,最遠也要在灰色地帶里,殺掉流西。因為再遠一點,她不算死在關內,沒法還骨皮影人。」

肥唐悻悻:「那就不要皮影人了唄,他們有人、有地、有吃又喝,關起門當土財主不行啊,非依賴那條通道啊?」

丁柳說:「那不一定,我乾爹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有些東西,他們沒得到過,放棄也不心疼,一旦享受了那麼久了,被你拿走,比割肉還心疼呢。尤其是那個龍芝,那麼喜歡爭表現的人……」

昌東說下去:「第二是,關內沒人殺得死流西,得藉助關外人的力量。現在,玉門關內,能殺死流西的有四個人:我、高深,還有你們倆。」

葉流西笑笑:「龍芝沒想到我這趟進關會多帶了肥唐他們進來,她最初選中你,是因為當時在鵝頭,你是倖存者,而且她覺得,我開了博古妖架,引發了山茶遇難,我跟你算是有仇的,是嗎?」

昌東點頭。

丁柳急了:「不是啊東哥,情況不一樣,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就算龍芝說的是真的,鵝頭跟玉門關隔了那麼遠,西姐也沒想到博古妖架崩塌,破壞會那麼嚴重啊,再說了,她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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