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卷:昌東 第三章

李金鰲獨守小院好幾天了,他本來就是被當成附庸帶進來的,這幾天一干人不在,他的位置不尷不尬,總體而言就是被遺忘,加上因為地震,黑石城自顧不暇,連三餐都沒人送了。

他只得自力更生,覥著臉去灶房買些下等食材,在小院里搭石塊起灶生火做飯,常常被煙熏地嗆咳,鍋蓋一掀,裡頭的樣色寒磣無比,有一次,還被外頭的守衛訓了,說是煙大,看起來礙眼。

李金鰲點頭哈腰賠小心,身後,龜背蛇梅已經盡數開放,澹陰曉日、薄寒細雨、輕煙佳月、夕陽微雪,整一個文人墨客盡折腰的「風花雪月」場,但他半分賞玩的心情都沒有。

意境這種事,還是要吃得飽穿得暖有閑暇,才能細細品味的。

所以,眼見幾個人回來,李金鰲那是發自肺腑的喜出望外,湊上去問長問短,一驚一乍,可惜丁柳他們忙的忙躺的躺啞的啞,沒人有空去接他的茬,一番噓寒問暖之後,院子里又只剩下他,外加一隻從車上慢吞吞下來、派頭十足的雞。

鎮四海自帶榮光。

李金鰲直覺它應該是立功了,有了成就之後,鎮四海果然整個兒都矜持了,也不像過去那麼暴躁了。

李金鰲滿腔的熱情如同拳頭,打出去不能沒人收,於是索性都轉移到鎮四海身上,樂顛顛抱起來放到門廊下,還給撒了一把小米。

邊上的鎮山河朝鎮四海瞥了一眼,眼神里有點複雜。

葉流西和肥唐回來之後不久,大批的醫療人員就到了,架勢端得十足,設備加各種手術器械一堆,還煞有介事張羅著要隔出一間無菌病房。

幾個人都是外行,看不出門道,只覺得既然這麼熱鬧,一定靠譜,心都稍安了些。

昌東現在這狀況,不是累贅,但也幫不上忙,在現場礙事,躺屋裡嫌悶,索性讓肥唐幫他搬了張躺椅到院子里,半歇半賞景。

歇了會之後,總覺得有人從旁探看,一抬頭,正撞上李金鰲的目光——李金鰲就盼著這目光交流的機會呢,知道時不再來,滿臉堆笑,趕緊沖他揮手:「哎,昌東!」

昌東覺得有點奇怪,然後反應過來:李金鰲居然把他的名字叫對了,真不容易。

李金鰲過來,期期艾艾,先拿鎮四海出來當開場話頭:「我們家四海,跟你們去黃金礦山,表現還行吧?」

昌東不大喜歡講人是非,雞同此理:「挺有活力的。」

聊天講究個你來我往,他也搜腸刮肚找能聊的:「你呢,去參觀了大博物館,挺有收穫吧?」

李金鰲就等著他說這個呢,肩膀一垮,哀聲嘆氣:「別提了。」

他一屁股坐倒在昌東腳邊,頭上飄龜背蛇梅的細密雨絲,倒是挺符合凄風冷雨般的心境:「這人生在世啊,還是有權有勢的好,可別說英雄不問出身,出身讓你的路都不同呢。」

昌東知道他必有後話。

「你也知道,我是老李家的旁支,老李家的皮影秘技,我是邊都沾不著啊,只能拎個戲箱耍戲——其實誰比誰差啊,我要有這機會,不定做得更好呢。」

「活了大半輩子了,也沒什麼成就,我心說得到大城市闖闖,才能有機會……得,你見到趙觀壽對我那態度沒?好不容易吧,托著流西小姐的福進了大博物館,結果……」

他向著昌東湊過來,壓低聲音:「你知不知道,人家的博古妖架,都跟我學的版本是不一樣的。」

昌東不動聲色:「怎麼個不一樣法?」

李金鰲鼻子里哼了一聲:「比我那版本多不少呢,我也想明白了,我們這種普通方士能接觸到的,也就是大眾版,人家博物館裡的,是完整版,怪不得趙觀壽不情願讓我看,有些重要的,還小里小氣地拿黃金蓋板給遮住……」

黃金蓋板?

昌東心裡一動:「是不是在一面鑲畫的牆上,中間有一塊黃金板,乍看上去,像裝飾品的?」

「嗯哪。」

「所以遮住的,是什麼東西?」

「睽。」

李金鰲拿手比劃給他看:「像蛇,長鷹爪,腦袋扁圓的,頂心還長了撮頭髮,說是叫龍生第十子,專以惑人。」

昌東一顆心跳得厲害:「還有呢?」

「沒了,我看到的就是幅畫,上頭落款提了一句。哎你說,這氣不氣人,又不是什麼機密,讓我們普通方士知道知道,又能怎麼樣?本來我們這些旁系,比黑石城的方士就已經差了一大截了,在這些基礎知識上,還對我們藏著掖著,這起跑線差得也太多了……」

他絮叨到一半,驀地住口:昌東臉色凝重,眉心緊皺,壓根也沒在聽他說話了。

李金鰲這才想起來,昌東是個「病人」,醫生吩咐了要心情平和,不要動氣,自己在這諸多抱怨,似乎有點不大妥當。

他訕訕的:「那,我先回去了……你先休息,休息哈……」

……

昌東一直坐到傍晚。

肥唐出來喊他吃飯,忍不住說他:「東哥,你這坐著一動不動,不嫌冷啊,手腳都凍僵了吧,就算喜歡看梅花,也不至於這麼拼吧……」

昌東忽然問他:「你被綁架了那麼多天,應該常見到江斬吧?」

這前後句搭的,也太跳躍了,肥唐過了會才反應過來:「是啊。」

「有沒有注意過,江斬手上有紋身?」

這還有不注意的?肥唐點頭。

「江斬紋身在哪只手上?」

「左手,跟青芝一樣,哦對了,跟西姐也一樣。那個青芝不是還嘲笑過我西姐,說西姐是學她嗎?」

「在金爺洞的時候,我意識不太清醒,你還記得,流西砍了江斬的手臂,是左臂還是右臂嗎?」

肥唐很肯定:「左臂。」

還學葉流西的動作給昌東看:「就是這樣,刷地撩了一下,主要是我西姐的刀太好了,換了普通刀,肯定沒這效果……」

昌東沉默。

葉流西說,江斬的轉變,發生在最後一刻,算起來,恰好是在斷臂之後。

專以惑人的睽,左腕的紋身,江斬斷掉左臂,對葉流西的態度頃刻間判若兩人,這之間,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在慢慢串聯。

……

臨睡前,葉流西過來跟昌東道晚安,昌東拉住她,仔細看了一回她的紋身,葉流西不明所以,把衣袖拽下來遮住,說:「別看了,真的丑,除了天熱的時候,平時我都把它遮得嚴嚴實實的,露出來嫌丟人。」

她舊話重提:「紋這個的時候,我腦子一定不清醒,真的,我審美沒這麼差的。」

黑石城的醫療隊,水準飄忽得厲害,高深的情況像坐過山車,剛有了點起色,又忽然急轉直下,像是剛露頭的苗,你以為後續必將生機勃勃,誰知一轉眼就遭了霜,一蹶不振。

兩天一過,丁柳就沒耐心了,但那些醫生起早貪黑殫精竭慮,眼睛裡都是熬夜的紅血絲——她也不好罵他們是庸醫,只能背著人來央求葉流西:「西姐,我們出關吧,出關好不好?」

葉流西又去找了一回趙觀壽,趙觀壽沉吟了一下:「也不能說走就走,這路線、安保,都得考慮,這樣吧,你等一天,讓我安排一下。」

一天就一天吧,這要求也不過分,反正日出日落,很快就過去了。

第二天的早飯,被攪得七零八落。

先來了兩個羽林衛,傳達趙觀壽的意思,說是葉流西曾經提過,丁柳的頭上被插過刀,當時草草包紮,沒能妥善對待,如今既然「出行」在即,做個徹底的檢查很有必要,黑石城有可用的設備,就是搬不過來,要帶丁柳過去做。

頭的事情,任何時候都是大事,葉流西陪著丁柳去了。

剩下的人繼續用餐,沒過多久,又來了兩個羽林衛,這次是找阿禾的,態度惡劣,上手就拖拽,說是黃金礦山的事有點蹊蹺,要帶阿禾回去問話。

肥唐覺得羽林衛行事荒唐:阿禾都不能講話了,問什麼問?就算黃金礦山的事有蹊蹺,也輪不上阿禾這種小角色來擔吧。

這不擺明欺負人嗎?

肥唐氣不過,陪著阿禾去了。

原本一桌子的人吃飯,三下兩弄,就只剩了昌東一個人,但更奇怪的還在後頭,明明飯才吃了一半,就有人就過來清理碗碟了。

昌東拈著筷子,有點哭笑不得。

正想說什麼,那個收餐的手上忙活,頭也不抬:「趙老爺子想見你,說是啊,你也別對誰說,就當是出去溜達,一路溜達到他那,直接進書房就行了。您放一百個心,就是聊個天,很快就回來了,不會留你的。」

昌東心裡一凜。

就說嘛,這早上,一出連著一出的,必然是有戲。

只是沒想到,這戲眼落到了他身上。

昌東把筷子放回桌面上。

就當是出去溜達。

這話真的多餘,以他現在的身體情況,不能跑不能跳,也只能溜達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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