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星期六一早,我被門鈴聲吵醒。等我披上大衣,奔出卧室時,見里昂已下樓去開門了。里昂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他一般在清晨五點結束排練。從我醉醺醺闖上他的門那天傍晚,他決定搬過來同我做伴,直到王阿花從舊金山回來。在寒冷廣漠的空間里,我們大致誰也碰不見誰,「做伴」是抽象的。

我將頭探出窗口,看見樓下停了輛深紅色的車。一個穿米色風衣、戴黑色長圍脖的高大身影正踱著步。我一下子醒得十分徹底——這個高大男子是安德烈。

里昂把他領上樓來。在樓梯上就聽見他們在交換姓名,相互自我介紹。然後安德烈說:「這麼大的空間可以開個室內網球場啦……」

安德烈上來擁抱我。我瞥見里昂避開眼睛。他說他正在通電話,就不陪我們了。

安德烈問:「這就是你跟我提到過的音樂家裡昂嗎?」

我並不記得我跟他講到過里昂。

我聽見里昂在海青的畫室里繼續通電話,隨口應著安德烈:「是,就是他。」

我看出安德烈還想問什麼,但克制住了。因為我在搬家前告訴他,我的室友叫王阿花,是個女畫家。我見安德烈開始解圍脖,便說:「在這房子里,你不該減衣服,是該添衣服,一個冬天的寒冷都庫存在這兒。」

我到灶前去點火。這裡煮咖啡的方式很落後,我讓安德烈耐心些。他前後左右地跟著我,似乎這麼空蕩蕩的大屋,他不緊跟我就會失去我。他解釋他突然到來的原因:他昨天晚上發現一張航空公司贈送的機票馬上要過期,便當即乘了去機場的地鐵。他說那時已是半夜一點,他無法和我通電話。他打算早晨到了芝加哥再通知我,而他在機場一連打了兩小時電話都打不通,我這邊始終是忙音。他便去租了汽車,直接開來了。我想,他這樣解釋可真吃力啊。

我從冰箱里拿出一盒雞蛋,裡面還剩四個。安德烈一眼看見蛋盒上的減價簽:幾角幾分。他拿起蛋盒,看一眼上面的日期:早就過期三個禮拜了。我這兒所有的食品:糖、麵包、麥片、餅乾、玉米油,全是那種白紙黑字的廉價物品。這些簡陋包裝的東西是對貧困者半救濟的出售。這所房子里到處能見到如此的黑白商標:洗衣粉、洗碗液、洗頭水和肥皂。它們對安德烈來說,顯得刺目的陌生。

他終於忍不住了,說:「別忙了,我們出去吃早飯吧。」

我說:「咖啡都煮好了。」

他說:「走吧走吧。」

他一分鐘也不想在此處多待,將我的絨線帽、圍脖一股腦扣上來。他感到這個空蕩蕩的大屋不容他。四壁掛著的王阿花與海青的作品都冒著一股年輕的怒氣。這股怒氣原是無處可施,而安德烈卻感覺到它是針對他的。

我們向門口走去。安德烈忽然停住腳,打量了我一下,然後他取下我的圍脖和手套,往門邊的破扶手椅上一扔。他用自己黑色的純開司米大圍脖將我的頭臉仔細包裹好。里昂從海青的畫室出來,正看見這個動作。安德烈的手勢把我弄成了一個布娃娃。

里昂愣了一下,像是剛剛認識我是誰。

我假裝隨口客氣一句:「里昂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兒去吃早飯?」我知道里昂從不吃早飯,他一般在下午四點開早飯,清晨五點開晚飯,我更知道,即使里昂破例把早飯開在上午八點,他也絕不會跟著我和安德烈去一個布爾喬亞的餐廳。那兒坐著掙月薪、讀股票消息的中產階級。里昂認為中產階級是美國個性消亡的一個鐵的證據。占人口總數百分之八十的中產階級是消滅真正藝術的大軍,是精神、文化的垃圾處理器——有多少無靈魂的音樂、繪畫,都可以朝這部巨大的機器傾倒,都會被吃進、消化、排出。這個巨大的機器可以改變藝術的原則,腐化包括海青、王阿花在內的藝術家,誘引他們去畫那些俗不可耐的人像、燈罩。

安德烈也說:「對呀,我們一塊兒去吃早飯吧。」

我在安德烈聲調里聽見的全是誠意。

而里昂卻聽出了施捨。他臉上有了層冷酷的笑意。

我說:「里昂可能剛剛回來。他從夜裡工作到早晨。」

里昂從我話中聽出的卻是急切的表白:這個藝術癟三跟我沒什麼關係,他活在夜裡,我活在白天。

里昂說:「知道哪一家的早午自助餐最棒嗎?」

安德烈說他知道林肯大街上有幾家不錯的。

里昂說:「那些沒什麼意思、雅皮的地方。」

安德烈在里昂的話里聽出了進攻。他心裡一陣好笑:你這樣自以為是的人活得連基本體面都不要,可以靠失業金、救濟金去糊口,對辛勤納稅,將收入的百分之四十變成稅務交給政府,再由政府變成你的失業金或救濟金——這樣一批對社會負著重責的人,你的優越感是從哪裡來的?!你認為你那些晦澀不堪的東西就是真正的藝術?你的生活方式、情趣雅不可耐就正確?

而我在安德烈的大段潛台詞中,只聽到他的誠意:他的確想款待一下里昂。他說:「好吧,你帶我們去一家不『雅皮』的餐館。」

里昂當然不會去的。他覺得安德烈把零錢扔給街頭乞丐也是以同樣誠懇的態度。安德烈每星期日下午到一家殘疾人的福利工廠去義務勞動,給殘廢人生產的罐頭寫西班牙文、法文、荷蘭文的產品介紹,這事里昂一聽準會仰天大笑。

「好的。」里昂說。

他對安德烈的邀請接受得很痛快,我不知他是怎麼了。我看他一眼,他一點兒挑釁的意思也沒有。他很快套上了那件永遠的皮夾克,一條馬尾梳得整整齊齊。

我坐進安德烈的車後,一陣懷疑湧上來:這車分明是安德烈在華盛頓開的那輛。對於安德烈這樣百分之二百講實話的人,編那麼大個故事,太不尋常了。我要里昂坐到前排座上,理由是要他領路。真實的理由,是我想獨自坐在後面,好好看清一個誠實人撒謊的道理。

然而我卻怎樣也看不清。

車窗上有泥點。安德烈的車從來沒這樣臟過。他開車穩重,看見水窪便緩下車速。把泥水濺到兩側車窗玻璃上,安德烈需要喝五杯伏特加才幹得出來。而安德烈從來不可能狂放到去喝伏特加。他有他俄國祖先狂放的神情舉止,內心卻是美國式的:理性,負責,好自為之。

我們走進餐館時,店堂里還冷清。門廳里居然插著幾枝中國梅花,那暗紅色顯得十分珍奇。店堂並不大,幾乎像一個大宅子的宴會廳,中間擺一個玻璃長几,上面陳列著六十來種食物精品,從陸地到海洋,一切允許出現在午前餐桌上的東西,一應俱有。一共有三對銀髮夫婦在用餐,他們一聲不吭,侍應生卻讀得懂他們的每道指令,一聲不響地去替他們取來冰塊,或滿上果汁,或更換盤子。整個餐館裡穿梭過往著靜默的殷勤。那種不苟言笑的高雅讓我氣也喘不上來。

我們三個人只有安德烈的著裝勉強跟這裡的氛圍搭得上調。這裡的確沒有「雅皮」氣,卻像皇族來的地方。

侍位員將我們安置下來後,一個侍應生推一輛玻璃小車跟隨著我們。我回頭朝他看一眼,想問問他這樣鞍前馬後算是幹什麼的。里昂卻正好把選好的一盤水果擱在車上,我便止住了已到舌尖的發問。原來里昂可以活得如此豪華。他已漫不經心地開始進餐,而安德烈和我還沒完全看清桌上珠光寶氣、玲瓏剔透的食物都是些什麼。

我聽安德烈向我推薦墨西哥的一種仙人掌類水果。他說他還是十五歲那年吃過它,卻在冰天雪地的芝加哥再次見到這種稀有熱帶果實。他對我耳語:里昂是極端分子——要麼極端貧窮,要麼極端貴族。

「你呢?」我抬起眼睛,盯著安德烈的臉。他至少有兩個早晨沒好好刮鬍子。

「我怎麼?」他笑眯眯地反問。

「你突然來這裡,到底為什麼?」

「為什麼?」他還是笑眯眯的,「就是想看到你。」他又轉了話題去介紹一種起司。安德烈在介紹任何藝術品、詩歌、建築、酒類、食物都用相等優美的語氣,都是毫無偏見毫無歧視地把它的一切優點、缺點娓娓道給你,選擇完全是你自己的。

「到底是為什麼,安德烈?!」

「到底是為了我愛你。」他把這話講得非常家常,像已經這樣講了五六十年,如同那三對銀髮老夫老妻。

他的聲音很輕,手上的銀叉敲在水晶盤子上,發出晶瑩的聲響。而里昂卻聽見了。他的兩個胳膊肘正典雅地懸在空中,切開一片透明的熏三文魚。我看見他的動作就那樣懸著。

安德烈為我鏟起一片冰清玉潔的鮑魚。我說:「謝謝。」

他說:「別謝我,愛我。」

我說:「好的。」

他說:「什麼『好的』?」

我說:「我愛你。」

我這句話讓里昂復活了一般狼吞虎咽起來。我和安德烈落座之後,里昂說:「謝謝老天爺。」

我和安德烈一齊看著他。他抿著嘴唇,優雅地嚼著,然後從容地吞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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