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來到學校,系辦公室的門尚未開。我坐在地毯上,背靠著牆。地毯上有許多被煙頭灼出的小圓洞眼,有膠姆糖被揭去留下的污痕,還有可樂或茶或咖啡灑在上面的斑漬。大家比賽,看誰最不把成規放在眼裡,看誰破壞起來最酷、最帥。他們中趣味高的將成為里昂,趣味低的將成為那位朗誦性高潮的綠衣女詩人。他們或許會出來王阿花這樣的例外,情調頹廢卻非常優美。他們中或許也會有徹悟者,突然看透這樣的憤世嫉俗實質上也形成了另一套世俗,這樣他們會浪子回頭,回到秩序的社會中,成熟為安德烈。我卻不知我將會成為誰。

我坐在地上,等待辦公室開門。我一直惦記著那兩封推薦信。等我發現自己變成側卧時,已是三小時之後了。我能在嘈雜聲中,在川流不息的腳步激流里踏踏實實睡三小時覺,這事實讓我大受驚嚇。事實是我已經進入了流氓無產者的角色。里昂的藝術癟三生活方式已經開始感染我。是這樣嗎?否則我怎麼如此不顧我的中國式體面,睡在文學寫作系最繁華的大街上?

翰尼格見了我就打著哈哈說:「睡得很好吧?」一生一世,這大概是他空前絕後的一次機會看一個中國女人睡覺。

我麵皮一老,笑眯眯說:「很好啊。」

翰尼格說:「行,進步夠快的。」

我說:「什麼?」

他說:「你剛到我班上上課的時候,自覺意識太高了,高得整個班都受罪。我想,這麼個嗲嗲的東方小女子在我班上做什麼?這麼乖這麼嗲,肯定跑錯門了。肯定是樓下『娛樂管理系』主修會計的!那天你穿著雪白的絨線衣、雪白的球鞋、淺藍的牛仔褲,我想,你是我教書三十六年里碰到的最乾淨的一個學生!」

我看看自己:我還是白絨線衣、白球鞋。

翰尼格接著說:「那時候你很好玩,渾身都是自我意識。你沒注意到,每次你念作品的時候,全班人都不敢出大氣,生怕把你這朵蒲公英不當心吹散了。我當時想,上課前得先喝兩杯酒,不然你那生疼的自我意識弄得我也自我意識起來了。」

我問他有沒有喝兩杯酒再讀我的「推薦信」。他說他用不著讀,揮揮筆簽了名就得了。他說著話便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蘋果,很敷衍地請我吃,我一說「不吃」他馬上「咔嚓」一口咬上去。然後他把兩隻四季不穿襪子的腳架到辦公桌上。他的腳跟他人一樣五短,我想能買到這樣五短的皮鞋真不易。他鞋底上兩塊價碼簽還沒撕掉,上面標著「$69.99」。非常中產階級的價位。阿書和我的鞋沒有超過五塊錢的。

翰尼格教授喜歡用些怪誕的語句,說我的功課「有點蓋帽」,我的某篇神秘小說習作「幾乎了不起」。他把詞的極端級別前面加上個折中的修飾,讓你懷疑他或許不願對他的褒獎負責任,你要是誤把這些話當成真的鼓勵,誤上文學創作的賊船,你可得自己負責。他非常慷慨地給你讚美,但你絕對不可以忽略他讚美詞前面的折中。他就是要你明白他對你的藝術前途持樂觀態度,但他這番樂觀卻一文不值。你要漏聽了他誠懇的折中意思,自我膨脹到了真的干起了文學這行當,釀成的悲劇你可只能自己收場。

翰尼格教授背著光坐著,兩個鞋底正面朝著我。他每咬一口蘋果,逆著光線我可以看見他牙齒在果肉上濺起的細小水珠。翰尼格教授不吃葷腥,大致靠水果、生菜過活。他這樣素凈的飲食已吃了十來年,把身體的污染控制到最低點。但他卻抽著一個大煙斗,常常在課間休息的十分鐘里,急急忙忙上到樓頂平台,在那裡一煙鍋接一煙鍋,迴腸盪氣地抽上二十分鐘到三十分鐘。每次上他的課,課間大家都在餐飲室吃夠喝夠,混到身上僅剩幾個鋼鏰兒才回教室也不會遲到。

我對他毫不負責的稱讚滿口說著「謝謝」。

我突然說:「你認為我下學期的獎學金怎麼樣?」

他沒料到我會突如其來地務實,兩個鞋底在我眼前停止了無端的抖動,使我看見$69.99旁邊的減價印痕,紅色的墨寫上去的。在芝加哥爛污的雪裡行走,這些痕迹保持著清晰是怎麼回事呢?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翰尼格教授遠不像他看上去那麼大大咧咧,他在雪地里穿的是雙舊皮靴,進了辦公室才換上新鞋。他給人襪子也顧不得穿的馬虎隨便的形象不完全真實,他其實是個充滿細節的仔細男人。因而他馬馬虎虎地誇獎你更不能當真,那做出來的馬虎比真馬虎更可怕。我一句實質性的發問就使他陷入了僵局。他存心放慢咀嚼動作,想在拖長的咀嚼過程中想出招兒來對付我。

我說:「你能到系主任那裡幫我說句好話嗎?」

他咽下蘋果,拿起餐紙,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他說:「我可以試試。」

「我覺得我這學期成績突出,文字的發表量也該算大的。不是嗎?」我說。

「當然當然。不過,在學院刊物上發表,並不是太了不得的事。」他說。

「得承認並沒有太多人能在學院刊物上連續發表兩篇小說。」我笑眯眯地說。聲音並不強勁,有一點曖昧的弦外之音。翰尼格教授和我一同出去吃過一次午餐。那是三個月前了。午餐後他邀請我到他的一位朋友家參加一次文學聚會。他為自己的殷勤打著哈哈開脫,說一個我這樣的遙遠國度來的外賓可以使那場聚會去掉些省份氣、本地氣,增加些國際性。我忘了我胡謅了些什麼託詞,只記得從那以後翰尼格不再把我的作品當好的典範到課堂上去讀了。

他馬上聽懂我語音中潛藏的某種可能性。我很可能在挑逗。那種撒嬌發嗲的東方女人被動的進攻方式,他感覺新鮮極了。我看見希望如何在這個五十歲的光棍心裡蹦著火星。他掩飾地將餐紙搓成個紙團,向紙簍一擲。希望使他如此無力,紙團在我和他之間便折斷了拋物線,輕飄飄墜落在屋子正中央。我發現自己手指捏起那微潮的餐巾紙,直起身,走到那紙簍邊上,投進去。

他咕噥一聲:「謝謝。」

我回頭對他笑一下。我的臉忽然變得很重,笑容推不動它似的。我其實可以把這個殷勤動作做得很經濟,用不著起身,彎腰,拾起紙團,再走到紙簍跟前。我捨近求遠,就是給很少得到女性體貼的五短光棍足夠時間,欣賞品味這份很東方的體貼。獻媚變成體貼,令授者與受者雙方都舒服。我沒有時間檢省自己:我難道在獻媚?我難道要勾引這個五短的翰尼格?就為一份獎學金?……我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成敗在此一舉,九千塊的獎學金將決定我的生死存亡。我是系裡年齡最大的學生,再拖延畢業時間,我會在這裡做「學生奶奶」。我的同學把一個四十歲的旁聽生叫作「學生奶奶」。一次來了個轉學的新生,問起教授的名字,大家便指著「學生奶奶」的背影告訴他:她是最棒的教授,海倫·拉地教授。新生馬屁哄哄地上去,大叫一聲:「拉地教授!」引起一片對年老這生命現象的嫌惡大笑。另外幾個由於一直未能完成論文的博士生也自己取笑自己,說他們在系裡變色,先變得焦黃,再變成灰白。最終將變成海倫·拉地。

我受夠了掙學費,受夠了偷書,也受夠了拖延房租水電費,甚至受夠了安德烈每月按時寄到的五百元支票。

翰尼格教授說:「我會儘力的。」

他這句話有了責任的分量。

我說:「你上次的朗讀會成功極了。」

「噢,謝謝。你去了?」

「我沒地方坐,只能坐在窗台上。你沒看見我?」

「奇怪,我怎麼會沒看見你?你在我眼裡永遠那麼醒目。」

「那是你就要完成的小說?」

「嗯。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覺得非常棒。」我想,能做到像翰尼格那樣胡亂吹捧,是很不容易的。其實我聽他朗讀了五分鐘就翻窗子溜掉了。里昂那類人不去為感覺命名,乍一看翰尼格也屬於這個群類。但區別在於有還是沒有那份感覺。五十歲的翰尼格不知是不是真不知道自己壓根沒有感覺。他平時馬里馬虎,即興而瀟洒,其實懂得新鞋不能去雪污里亂踏,懂得盯准一雙中意的鞋,耐心等待著大減價。他有那麼平實質樸的一顆心靈,卻偏偏把一些非感覺的辭彙拼湊硬叫作感覺。這對一個理性而正常的人來說,是多麼不容易。

「你真認為非常棒?」

「非常棒。」

我對翰尼格教授微微一笑。有這麼一種笑法,把面孔端成朝下的角度,讓眼睛猛一聚光,再讓這凝聚起的目光頂開眉毛額頭低垂造成的壓迫,笑容如同被釋放出籠一樣撲出去。

我想這可不是我在對你笑,翰尼格教授,是我母親投入在我肉體靈魂中的那部分在笑。我的母親潛藏在我體內,左右我在這個生存關鍵時刻的舉止和表情。我媽把一個小包袱闖大上海的那個少女埋伏在我生命中,現在我是她操縱的一具玩偶,她借我的一張臉向翰尼格教授發出美妙青春的一笑。這個笑容發生得如此突然,我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現在要赤手空拳闖芝加哥,搶奪九千塊獎學金的絕不是我,是我母親。是我母親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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