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怎麼樣?休了個很好的假期?」便衣福茨聲音悅耳。

「很好。」我就知道你會打電話來。你夠準時的——晚上十點。

我知道理查什麼都清楚。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如何清楚。他和我都不徒勞地假裝彼此周旋很有必要,因此我們乾脆不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遊戲。

「戴維斯先生怎麼樣?」

「很好。」

「那就好極了。」

我等著他完成他的禮貌。

「我也帶著我的女兒出去小小度了個假。我告訴過你嗎?我和我的女朋友領養了一個韓國小女孩?」

「噢。」這事不是流行很多年了?

「是個非常可愛的小姑娘。典型的亞洲娃娃,你該看看她那頭髮,又黑又密!」

「噢。」

「她是個非常不幸、非常可愛的小女孩。她已經和我們一同生活了半年。我敢打賭她將來會很有個性,智力的發育也會……」

「太好了。」

「可我還沒結束我那句話。」

「很抱歉。」

「沒關係!她現在一歲了。你知道她最愛說的詞是什麼?」

「是什麼?」

我翻了一頁書。這本書要在明天上課前讀完。

「她最愛說的詞是『不』。」

「噢。」

「我們覺得太有趣了,一個一歲的孩子往往最愛說『我要』——我要這個,我要那個。這個孩子恰恰是不要這個,不要那個。這是個很有趣的現象,你不覺得嗎?」

「我覺得。」

「一個從貧窮中來的棄兒,卻會說『不』。對了,你怎麼不問她叫什麼名字?」

「噢,她叫什麼名字?」這一頁里居然有三個生詞。

「她叫Sunny,陽光燦爛的意思。她不是個一般的孩子。離開孤兒院大部分孩子會哭的,她就是不哭,很可能她心裡對孤兒院有看法。她好像對許多問題都有看法。今天早上我給她吃混合奶,我自己去讀報。等我讀完報,發現她根本沒動奶瓶!因為她對我讀報紙不理她這事有看法。你看!」

我不知他說的「你看」是什麼意思,要我看什麼。看他的國際襟懷?看他如何正常地、有人情味地做人?跟美國大部分中產階級一樣,有著接濟全人類的志向?

「好像美國挺時興領養韓國小女孩的。」在字典上查到的詞意頗模糊,令人難以滿意。

「……」理查說,他的話擦著我的耳朵過去,成了白色噪音。

「沒錯。」還是該把生詞寫在小紙片上,貼到牆上去。

「……真的非常特別。」

「是嗎?」

「……我的女朋友出生在美國。你有韓國朋友嗎?」

「真的?!」這屋的牆已不再禿,貼滿各色紙片。動詞:黃色的;形容詞:淺藍的;副詞:淡灰的;名詞:綠色的。「對不起,你說到哪兒了?」

「……像她這樣的棄嬰都會討好他們的養父養母,他們沒辦法,這是棄兒的本能,他們潛意識裡的求生本能。所以棄兒總是很會察言觀色,討你歡心。這是他們建立自我防衛的唯一方式,也是他們表現感激……」

「沒錯!」

「什麼沒錯。」

「無論你說什麼,都沒錯。」

「可你打斷了我。」

「我打斷了嗎?」

「你是不是不愛聽我講『陽光燦爛』的事?」

「很抱歉打斷了你。」

「沒事。大概做父母的都有這個毛病,吹噓他們的孩子。不過我並沒有吹噓『陽光燦爛』。她的確沒有那些棄兒的毛病。好像她不怕得罪我們,甚至不感激我們救了她。」

「你希望她感激嗎?」

「這不是我希望不希望的問題。是她非常、非常獨特。你說呢?」

「當然。」從五十年代中期,著名作家賽珍珠開始了這場拯救棄嬰的神聖事業。她受不了美國士兵們打掃戰場之後在無數韓國姑娘腹內留下種子,然後拍拍屁股回了美國。賽珍珠到處演講,口乾舌燥地動員人們掏腰包,給予千萬個「蝴蝶夫人」一些關照。女作家已兩鬢斑白,她將美國士兵們造的孽一一補償,將他們留下的殘局慢慢收拾,一直收拾到理查·福茨的小女兒——「陽光燦爛」。白髮蒼蒼的文學女泰斗伸出強壯的雙臂,展開老祖母的擁抱,呼喚著:救救孩子們!因為他們也是我們的孩子!救救美國的孩子,救救美國良心……

「『陽光燦爛』不喜歡花,但很喜歡樹葉、樹枝;她也不愛玩具,但特別愛我的鑰匙!你說她是不是很逗?」

「很逗。」

「我覺得非常幸運,能有這樣的孩子,不過『陽光燦爛』也很幸運,我們真心愛她。我已經開始為她儲蓄教育經費了。你知道嗎?供一個孩子上大學得二十多萬!」

「我知道。」我怎麼會知道?我們又沒在打掃戰場的同時在無數女性體內繼續兵力駐紮。

「我相信『陽光燦爛』將來一定會讓我驕傲,一定會……」

「我也相信。」

「真的?」

「真的。」

「謝謝你!」

「哪裡的話。」

便衣福茨變得很動情。他辛辛苦苦尋覓我的行蹤,問候我的歸來,準時給我打電話,就是要向我抒發他這番激情。我甚至被他的激情感動了,因為我聽出他動真格的了。雖然這激情和我無關,但我不忍提醒他。他這樣一個整天忙著逮人、忙著審訊的便衣也難得這般激情。我甚至在他的話音中聽出了詩意。他說韓國女嬰的到來讓他想到那個著名的聖經故事,他說世上多少美好善良浪漫的故事就始於這樣一個躺在竹籃里的嬰兒,順水漂流,漂到幸運之岸。漂到美國之岸的女嬰「陽光燦爛」當然是幸中之幸者。我心想,真難為他了,整天操持的都是血淋淋的事務,倒還未泯一腔詩意。

我的現實如此地缺乏詩意。或說詩意對於我的現狀毫不切題。我需要多掙一些錢,需要睡足覺,爭取不拖欠房租,爭取上課不打瞌睡。這時我聽理查說:「還有你。」

我說:「啊?」

他說:「你也是個順水漂來的孩子,漂過太平洋,漂到我們的海岸。」

他這樣詩意真要我命。三十來歲的便衣福茨原來也可以滿口文藝腔。

「對不起,我明天有課,今晚必須讀完這本書。一千多頁。」

「什麼書?」

「索爾仁尼琴你知道嗎?」

「當然!」

他不大高興我這麼提問,似乎挺擠對他。

「我正在讀他的傳記。」

「他也是漂來漂去,終於漂到我們的海岸。」

「你是說索爾仁尼琴?」

「你不同意我的比喻?」

「同意,同意。」你那比喻是,偌大個索爾仁尼琴被盛在竹籃里,隨波漂流。這個比喻可不怎麼樣,比較恐怖。而且巨大的嬰兒一從竹籃里站起就罵美國的大街。

「對了,下次我想聽你談談你的父親。」

「好的。」不過我真想跟人講的,或寫的,是我的母親。她從家裡出逃,去拼打男人們的天下時,還不足十六歲。你怎麼一字不問我這了不起的母親……

躺在床上,我一遍遍回憶我上次講了哪些有關我父親的話。不能說錯一句,錯了一句就會被認為是謊言。我看著外面路燈的燈光從百葉窗縫投射進來,把完整的黑暗拉成一絲一絲。牧師夫婦開始做愛了,他們逐漸調整了方式,為了我好,他們現在悶聲不響地作樂,在黑暗中不分你我,僅是地板的微微顫悠傳到牆這邊來了。黑暗似乎隱去了一牆之隔,他們把我容納到他們健康、年輕的夜晚活動中去了。

我快要在別人的節奏中睡去時,主卧室的門打開了,先是牧師進了浴室,然後,是他年輕的妻子。水聲飛濺,如同年輕的笑聲。不知我母親最初熱戀我父親的時候,是否對做愛有過如此的興趣……

我母親從蘆葦遮蔽的小路一步登上兩丈寬的大路,回過頭,扶疏的蘆葦已癒合如初,不再有退路可走。除了我之外,母親村裡的人沒有一個能找到殷家三小姐的下落。十六歲的母親從來零嘴不斷,出村子前還在雜貨店買了一包梅子。出了村,又叫住一個賣熟老菱的,用她的繡花手絹兜了一斤老菱。我知道,只要順著小路上的菱角殼、梅子核尋下去,便能找回秘密出逃的母親。

母親從來沒走過這麼長的路。要不是她準備了充足的零嘴一路給她打岔,光是走這段路的無趣,也會煩得她受不了,到不了路的三分之一,她便會對自己說:算了算了。她這時找了塊土包,把原本包菱角的繡花手絹鋪上去,這才提一提旗袍,坐了下去。她穿著棉紗長筒襪,不像城裡少奶奶的絲襪那樣薄,也是精紗細紡的。走了十多里地,母親感覺襪子從膝蓋褪到小腿,又從小腿褪到腳踝,絕大部分的路途,她是把兩條長筒襪踩在腳心走過來的。若沒有零嘴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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