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的父親,是個老資格的共產黨員?」

「是的。」我答得這麼痛快,你的揭露完全失去了意義。

我面前的腦袋埋下來,又去閱讀那份表格。我看出他其實早已不在讀了,或者早已停止讀進任何詞句。我一禮拜前填寫的這份表格,那上面項目瑣細,包括在世的九族不在世的三代。

「他是一九三八年加入共產黨的,是嗎?」

「是的。」

「動機?」

「抗日。」還有其他動機,比如馬克思主義,我跟你講這些不是瞎耽誤工夫。

腦袋禿到最狼狽的時候,索性剃光,或大大方方地隨它去——別這樣一絲一縷,從右邊牽拉到左邊,像捉襟見肘蓋的草屋頂——會氣派大些。不然儘管他龐大,仍是個小公務員。

腦袋慢慢變換角度,最終,那塊由稀疏的淺黃頭髮遮蓋的朦朧禿頂退出了畫面。取而代之的,是張粉紅的、慈眉善目的大臉。我按和理查·福茨約好的時間來到第四號審訊室,這張面積可觀的新面孔已等在這裡,只告訴我理查臨時有急事,和我的交談便由他來繼續。他說他對這個案情不熟,只好和我從頭來。我問從什麼頭來,他說就是把理查·福茨問的再問一遍。他有一種能力不夠的樣子,反應也跟不上,因而他每問一句話都留給自己相當長的時間去反應。

「對不起,我不會中文,只能勞你駕講英文了。你介意嗎?」

「不介意。」我有什麼選擇。

「你的英文不錯。」

「哪裡。」

「比我的中文好多了,哈哈哈!」

「哈哈哈!」一點兒也不可樂。你誤認為自己是個幽默的人,這點比較慘。

他和理查太不一回事了。理查英俊、幹練,打起人來肯定特別酷,特別乾淨漂亮。理查可以去電影里做007,而我面前這個面積、體積都可觀的人可以去做許多其他角色,比如傳達室的看門老頭,辦公室主任,退休活動中心的管理人員,或者寵物商店的售貨員,嘴不停地對貓、狗或鳥、魚說:「你可真淘。」

「你父親為什麼——在什麼動機下,參加共產黨的?」

「……動機?你剛才問過這個問題嗎?」

「你看,我原來是駕駛飛機的。十五年前,美國的犯罪率上升。我的表弟在大街上挨了槍彈。他剛剛大學畢業,全人類都輪下來也該是最後一個輪到他去挨槍彈。我想,時候到了,是站出來保護無辜公民的時候了。我就放棄了我最熱愛的行當——飛行。你看我的動機明確單純,是不是?」

「是的。」你這張大臉五十來歲了仍看上去單純無比。

「所以,在你看來,是什麼給了你父親一下子,把他推進了共產黨?」

「他也有個表弟挨了槍彈,是日本人的槍彈。」沒辦法,我只能給你一個你能接受的邏輯。

「噢,我說呢。」他的理解能力一下子就大大增強,「我原先以為是洗腦的結果。一些漂亮的主義很容易給年輕人洗腦。你父親參加共產黨的時候,共產黨在美國也正是時髦的時候。」

「我父親不愛趕時髦。」我父親一生中趕的唯一一次時髦就是娶了我的母親。那時候老革命們遺棄鄉下老婆,娶城市女學生是個大時髦。

「你父親是一九三七年參加共產黨的,沒錯吧?」

「正確。」你果然遲鈍,記性也差勁。

「那個時期,共產主義在美國、加拿大非常時髦!」

「噢。」在美國時髦就能證明它在中國也時髦嗎?就能證明你逮著了我父親趕時髦的把柄?

「時髦的主義都顯得漂亮,而漂亮的思潮容易成為時髦!」

「噢。」你瞎激動什麼?

「你看!」

「嗯?」看什麼?

我們的交流沒有完全暢通,這主要是他不好。他很想證實他知識面不窄、思辨性不差,因此就使我們的溝通出了毛病。毛病究竟出在哪裡,他無望弄清。我呢,我腦筋比他好些,但我看到我們跑題已跑得太遠,一時也扭轉不回來,只好隨它去。跑題對我沒什麼不利。

他卻微微一笑,他沒覺得跑題。他的微笑是認為我終於露出了狐狸尾巴,終於中了他的暗算。我想他的智力真該大大加強。他笑著,得意揚揚地輕輕點頭,認為一切都在很好的進展中。他和我這段東拉西扯如果給錄在磁帶上,讓理查一聽,準會罵起來:操!這倆人胡扯到哪兒去了?而他卻認為自己又博學又機智,句句提問都得到最理想的收效。對話的錯位讓我傷腦筋地對他一笑。我懷疑特務福茨此刻也發出一模一樣的傷腦筋的笑容。他很可能在四號審訊室附近的某處,監聽我們正在進行的胡扯。

「你父親當時十六歲。讓我們來看看——對,十六歲。十六歲的一個孩子,常是漂亮的主義的犧牲品。比如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維特式的漂亮的憂鬱,讓日本一大批青年自殺。一些漂亮而新穎的思潮,像弗洛伊德在二十年代,馬克思主義在三四十年代,薩特存在主義在六七十年代,哇!紐約大街上,咖啡館,好萊塢的大小聚會上,年輕人醉倒在這些思潮里!芝加哥在六七十年代,有十來家咖啡館叫『無出路咖啡館』。正像你們中國,三代人醉倒在你們的紅色理想里!」

「你去過中國嗎?」你肯定沒去過。

「啊,我幾次想去……」

「結果呢?」結果一打聽飛機票價,算了。你們這些高尚的特務們據說薪水不怎麼樣,讓你們捨生忘死的是你們高尚的動機。就像你剛才說的:無辜的表弟中彈倒下。全人類都輪下來也輪不上沒招誰沒惹誰的表弟,全人類無辜者的表弟。

「種種原因吧。不過我相信我肯定會去中國的。」

「我也相信。」

「沒去過中國的人在美國占絕大多數,但他們非常為中國操心。我就非常擔心中國的事,包括你們計畫生育的全國大運動。了不得!我完全能夠想像你父親的熱忱。」

「我父親沒有參加計畫生育。」

「當然,當然。」

當然什麼?我父親當然是天然的計畫生育,荷爾蒙減退,尿頻起來,我母親停止了和他做愛。

「你父親,作為一個十六歲的年輕知識分子,會怎樣醉倒在一個漂亮的主義里。」

「等一等,我父親不是知識分子。」

「怎麼會?!」

「事實就這樣。他在十六歲之前一個字也不識。」

他受了挫折,愣著,兩眼一片空白。腦子裡是更大的空白。

「不管怎麼說,對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說,你要他挑,他一定挑馬克思主義,你說呢?」

「可能吧。」十六歲的父親不知道馬克思是誰。不過我懶得跟你講清楚。

「三四十年代的美國,大多數知識分子都同情共產主義。好萊塢的藝術家,不同情共產主義就是缺乏人性,缺乏人的根本良知,缺乏藝術獨創性。中國的三十年代,你父親至少是同情共產主義的。對吧?」

「嗯。」是共產主義同情我父親。不過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我看一眼手錶,還有三十分鐘到五點。不知他是不是個按時上下班的人。

他看見我看錶,臉上出現「別為我操心」的溫和表情。

「沒關係,我不急著下班。」他說,他倒慷慨,「我還是第一次和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交談。我曾經學過兩個月的中文。我的中文老師三十年前從台灣來。他對中國內地的認識比較書本化。」他也意識到自己的上下文有點亂,言歸正傳地說:「我肯定你父親是個浪漫的人。他浪漫嗎?」他見我猶豫地點點頭,勁頭又大起來:「也許中文裡浪漫的定義和英文不完全一樣——別去管它。關鍵是,你父親在十六歲這樣蒙昧的年紀,很難把共產主義和人道主義區別開來。」

「那您是怎麼區別的?」

「區別什麼?」

「您剛才說,我父親的問題,是把共產主義和人道主義弄混了……」

「你看,我就知道他把它們弄混了。」他的得意在大臉蛋上發著紅光,「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正如美國那些跟你父親同代的知識分子,把共產主義和人道主義混得一塌糊塗……」

「等等,我不記得我是否對你說過,我父親不是知識分子……」

「你聽我說,信仰共產主義的人,在美國大多數是知識分子。」

「不過我父親不是……」

「能讓我把句子結束嗎?」

「對不起……」

「沒關係。」他定了定神,說,「要不你先說?」

「您先請。」

「還是你請。」

「是您在審訊我呀。」

「不不不,別叫它審訊,就是一般性地了解情況。咱們彼此了解嘛!來來來,你先請。」

我又一次看看錶。這人要是那種披星戴月的工作狂,我又得搭進去一小時工錢。

「我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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