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傳奇·故事-2

無人喝彩

文/徐筱雅

民國十八年的時候,我們戲園老闆,芮硯秋的戲園子在風雨中搖搖欲墜。它似乎是先知一般,預料到了多年以後動蕩的必然狀況。因是,它在這層動蕩還未大張旗鼓地侵襲而來時,就已經提早向所有的人們做出了預告,如同地震儀一般有著精妙的準確度。

芮硯秋靠著這個戲園子養活著一大家子人:老太太,傻了的妹妹,以及在法漢中學念書的女兒芮喜玉。喜玉從小就學戲,有著一副好嗓子。但她沒拜師父。戲園子里有花旦練嗓子,她就跟著人家唱,時間不長就把許多經典的劇目都拿了下來,伶俐得很。戲園子里的老少爺們都聽過她的戲。喜玉一亮嗓子,園子里的爺們都丟下手裡的活計,跑到離她不遠的地方去聽戲。她的聲音,就如同入了冰的水,讓人感覺通體順暢。喜玉唱的《黛玉葬花》,能把人的眼淚硬生生地從眼眶裡給拽出來。芮老闆嫌戲子身份太低,屬下九流,怕以後姑娘被別人瞧不起,死活也不肯讓喜玉接著唱戲了。於是,他花了好幾十現大洋,託了一位法租界的朋友,把喜玉送進了法漢中學。

這一進中學可了不得了。喜玉又是學文明戲,又是跟著學校里的男同學到街上貼標語喊口號,人一下子野了。芮老闆那個悔呀,念叨著還不如讓她在戲園子里唱戲,還能收收心。況且,百年之後,這戲園子也是她的財產,到時她也能算得上是位老闆,地位多少得比戲子高。喜玉這一進了學校,就如同強風裡的風箏。芮老闆倒是想把她給拽回來,但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呀。風箏在風裡綳得倍兒緊,一用蠻力,那線立馬得斷了。這線一斷,風箏再也收不回來了。芮老闆左右揣度,覺得新學裡雖然人多事雜,但比上戲園子,也許是一片凈土。

您也許會說,戲園子有什麼呀,不就一聽戲唱戲的地界兒么。您那肯定是不常到戲園子里來。您是不知道,戲園子里有這麼一個眾人皆知的現象。許多有姿色的女旦最後都成了權貴老爺家裡的姨奶奶。雖說是富貴人家的姨奶奶,感覺上地位就上升了一層,其實這些女人們著實沒落什麼好。這些人家裡的正房太太,在當初,那都是有錢有勢的小姐,男人們要是真做了什麼出格的,她們有的是辦法收拾他。他們要是真不想升官發財了,那就跟太太們對著干。您別說,還真有一位這樣的。當年把我們戲園子里當紅的花旦小黃玉給接走了的張瑞祥張將軍,是發了狠心要和太太離婚的。可是這狀態也沒持續多久。張將軍的太太也不是位好惹的主兒,她一發起火來,摔碟子砸碗的,這是小事;她更擅長的是給別人施加壓力。於是,朋友、家庭、上級三方面的壓力,就如同三座大山一般死死壓在他的肩上,為的就是讓他知道,是你先不仁的,那就休怪我不義了。到了最後,張將軍還是乖乖地回到家裡低頭認錯,保證不再犯。還算他有良心,在西街邊上給小黃玉買了一幢外宅,一年也來不上兩三次,錢都掌握在太太手裡,這就更不用說了。

誰也不是二傻子。

這些如同小黃玉一般的女人,在最美的瞬間綻放,曇花一現,又在最燦爛的瞬間被毀滅。可憐她們,到後來一個個都成了怨婦,抽大煙酗酒吃喝玩樂,生活里儘是靡亂。只是偶爾清晨起來看見晨曦在院子里灑下一抹潤紅,於是亮一嗓子,眼淚跟著撲簌簌地流下。

芮硯秋這事見得多了,自然不願女兒有一天也趟入這趟渾水。然而,面對著日益蕭條的戲園子,芮老闆急得紅了眼。他前前後後往梨園行里跑,愣是沒挑著一個合適的人選。戲園子里那些唱旦角的角兒們,多數跟著老爺軍官們走了。剩下的那幾個,唱得不怎麼火。還有一個唱生角的,名叫胡蒙春,年紀和喜玉一邊大。現在還在熱情捧場的,多數是女眷,也都是沖著胡蒙春來的。如果再多一個能唱紅的旦角,那就是兩全其美了。

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了喜玉的身上。

袁四爺的老娘過七十大壽,要在袁府辦堂會,讓芮老闆帶著戲班子去,老太太也不知道聽了誰說,點了名兒讓喜玉唱虞姬。袁四爺在天津港是場面上的人物,下面人得罪不起。老太太過生日,這活兒不敢不接。既然接了,就得唱得圓滿,讓袁四爺臉上有面子。自打接了這場堂會,芮老闆天天地提醒著喜玉,免得她在學校里弄場文明戲,回頭把堂會的事兒全給忘了。誰知道,到了老太太過壽那天,全戲班子都準備好了,就等喜玉一人。左等右等,喜玉還是沒回來。芮老闆這下可急了,立馬把我叫到跟前,說:「四兒,你去中學裡把喜玉找回來,趕緊的!」

我不敢怠慢,趕緊往喜玉的學校里趕。只要是芮老闆吩咐的,我都老老實實去做。當年我爹媽逃難來到天津港,餓得不行了,倒在了芮老闆門前,臨終前把我托給了芮老闆。芮老闆好心腸,當時芮太太也沒生下喜玉,就把我收了當乾兒子。私下裡我叫他爹,場面上隨著別人叫芮老闆。這一點,連喜玉也不知道。

剛出了戲園子,沒走上多遠,我就看見喜玉遠遠地走過來,她後頭還跟著一個男學生。這男的叫趙寶成,自喜玉打進法漢中學的那天起,他就跟蒼蠅似的跟著喜玉,喜玉倒是想甩開他,可也得有法子才行。

「喜玉,喜玉,你慢著點兒!我話還沒說完呢。」趙寶成在喜玉後面一邊追著一邊喊。趙寶成是附近出了名的浪蕩公子,專找漂亮女孩搭嘎,喜玉剛進到學校,趙寶成一眼就瞅上了,於是就每天地跟著喜玉跑。法漢中學裡的學生有兩類,一類是富家的子弟,進了學校能使家族錦上添花;另一類就是像我們芮老闆,家境不怎麼樣的,把孩子送到法漢中學,是為了日後能出人頭地,改變家庭現狀。趙寶成自然屬於前者。趙寶成他爹趙之康是日本在天津港什麼辦事處的官員,說白了,就是個漢奸。他在日本人眼前低頭哈腰,跟哈巴狗似的,但是一到了中國人面前,他就撐直了腰了,神氣綳得比誰都足。有這麼一個爹,趙寶成當然學不著好,趙之康的那一套處事原則他學得比誰都利索。喜玉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從來不搭理他。倒是這趙寶成,喜玉趕蒼蠅似地轟他,他也不煩,一衝著喜玉,臉就笑得跟朵花兒似的,要多討人厭有多討人厭。

「喜玉!」趙寶硯一把拉住了喜玉的袖子,他力氣大,一把將喜玉給拽住了。

喜玉很不高興,使勁甩開他的手,不客氣地說:「有事兒你說事兒,你拉著我做嘛?」

趙寶成趕緊陪上笑,說:「喜玉,你要是能把我的話聽完了,我還用得著拉你嗎?」

喜玉翻了趙寶成一個白眼,說:「那你趕緊的,我還得回戲園子,我有事兒。」

趙寶成聽喜玉這麼一說,像是撿了個便宜:「喜玉,我請你到英租界看電影,怎麼樣?」

喜玉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不看,沒空。袁四爺今兒擺堂會,我得回去唱堂會。」

趙寶成說:「你拿我找樂?哪有這麼巧的事情,我請你看電影了,袁四爺也擺堂會了?」

我見狀,趕緊走到喜玉跟前去,說:「喜玉,芮老闆跟家裡等著你呢。你趕緊的,戲班子老少都等你一人了。」

喜玉見我來了,叫了聲「四哥」,感覺像是找著救星了,一把拽住我,然後轉了個腦袋對趙寶成說:「你瞅見了吧?這回沒說的了?」

趙寶成一臉的不甘心,還想說些什麼,我看著勢頭不對,趕緊一把拽了喜玉往戲園子里趕。喜玉跟著我一邊走,一邊捂嘴偷著樂。趙寶成落在我們身後,氣得直跺腳。

袁四爺家裡那叫一個熱鬧。院子里搭了檯子,檯子底下擺滿了桌子,我們到的那會兒已經坐了不少人了。袁四爺看到我們來遲了,略微有些不快,但今天終究是老娘生日,也忍著沒說。袁四爺指了指檯子後面,說:「芮老闆,你們請便。」

芮老闆一面抹著額上的汗,一面對袁四爺不斷地作揖:「袁四爺,實在對不住,路上又些事兒耽擱了。您千萬見諒,見諒。」

袁四爺也沒再說什麼,點了點頭,背著手向袁老太太的位置走了過去。芮老闆狠狠剜了喜玉一眼,帶著戲班子朝檯子後頭走去。戲班裡的老少開始給戲做準備,前幾齣自然要熱鬧一些,唱幾齣賀壽的戲,到了人們開始乏的時候,再上一出《霸王別姬》,讓整個堂會掀起一個高潮。

前幾齣戲都一一過去了,喜玉也上好了妝,就差沒穿上行頭。她掀開帘子,朝外面瞅著。她看著,突然縮了個頭回來,臉朝向芮老闆,說:「爸,怎麼袁四爺和日本人也有關係啊?」

芮老闆一驚,立刻訓了一句:「不許胡說!」訓罷也湊到帘子前往外看。我跟著芮老闆一塊兒湊上前去,看見檯子下頭的前排坐上,分明地坐了一個日本軍官。前排可都是重要人物的座兒,這小日本究竟跟袁四爺有些什麼關係,讓袁四爺能把他安排到前排去?

喜玉不滿意地撇了撇嘴,說:「我當袁四爺是個人物,沒想到也和小日本一塊兒廝混!」

芮老闆聽了這話,趕緊打手勢,說:「喜玉,不知道言多必失呀?給我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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