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傳奇·故事-1

他確定,那不是他的幻覺。一定不是。

九叔

文/曹兮

我們村裡有一條沒有名字的河。

村裡老一輩的人都說它有名字,只不過一直都沒有固定的名字,一年四季,這河就有四個名字。

第一個名字好像是叫酒輸,據說唐朝以前,進貢的酒都要經過進過這條河,那時便傳下來了這個名字。

對了,我的侄子也叫這個名字,不過被村裡人改了,成了九叔。

九叔是我們村裡婦孺皆知的瘋子。

他並不是因為排行老九才叫的九叔,是他名字里有「酒輸」兩個字,村裡人才叫他九叔。我還比他大一輩,可他要比我大上很多。

九叔原本並不瘋,我記事時,他還是正常,仗著祖上留下的積蓄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奢侈生活——在我們村那種窮鄉僻壤的不毛之地,他那種生活就算是很奢侈了。

村口的多嘴婆娘們說,誰家姑娘要是能嫁到他家,幾輩子都不愁吃喝,後來這話被大爺聽了去,他憤憤的蹲在土屋的門檻上使勁的磕著煙袋鍋子,「他娘的!老祖宗的那點玩意都叫那狗娘養的給搶了。」

我不清楚家裡上輩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後來問了父親才知道,祖上原是萬惡舊社會時人人痛恨的大財主,輝煌一時,最後,農民革命,分了家,我的爺爺帶著家眷來到了村裡,過了十幾年安分日子,然後爺爺死了,二爺又提出來分家,大爺因早年犯了事,只分到了一點財產和家裡的破屋,而二爺,也就是九叔的爺爺,卻得了大部分的財產。

父親是家裡最小的,文革時才出生,而那時九叔都脫了開襠褲了,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比九叔還要大上一輩。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名字的原因,九叔嗜酒如命,而且還濫賭。

他家婆娘天天嘮叨他,那一副粗嗓門,號一嗓子,連村口都聽得見。即使這樣九叔還是好賭成癮。

別看他這敗家子樣的行為,他倒是很義氣,聽說村裡的一家老字號酒樓要關門大吉,酒樓老闆上門哀求,他二話不說,將酒樓買下後又將酒樓贈給了老闆,分文未取,還每月補貼了很多錢,結果村中老人就咒罵:九叔那丫的,明年就得窮的脫褲子當錢。

九叔不以為然,依舊打他的酒,賭他的牌。

村裡人都不喜歡他,躲他就像躲瘟神似的,小孩和賭坊的人都很喜歡他——小孩有果子和糖吃,賭坊有大把的票子可以賺。

九叔好賭,但不論輸或贏都不發脾氣,也不拿小孩和婆娘出氣,而是買很多的甜果子分給河岸邊嬉戲的小孩們吃,我也是小孩里的一分子,但我對九叔的果子基本都不感興趣,尤其是他常買的蜜三刀。

蜜三刀是我們村裡不常見的甜品,只有在春節時各家才會買一點給小孩香香嘴,在那時候蜜三刀很貴,貴就貴在裹在表面的一層桂花醬和蜂蜜,咬一口,那個香甜,那種感覺就是拿一百塊來換這口蜜三刀都不換…不過這種感覺我也只是從別的小孩身上看到的,我是從不吃那麼甜的東西,一是吃不慣,二是由於父親給我灌輸的思想,他總是哄我說甜蜜永遠是羅剎的陷阱。

九叔喜歡看我們這群乳干未臭的小屁孩吃完蜜三刀後,還貪婪的舔著手指上沾著的蜂蜜的痴樣,他每一次看,每一次都要「嘿嘿」壞笑,我不喜歡那個樣的九叔,給我一種他不是好人的錯覺。

每一次發果子時他都會忽略我,因為我總是會蹲在半截石碑上和九叔一樣看那些小孩餓鬼般的啃食果子。但時間一長,他還是發現了我。

那一次,他分給那些小孩一人一袋蜜三刀,那些傢伙從未被分到如此多的果子,都瘋也似地回了家準備給自家大人嘗嘗,這樣,空曠的河岸,沒了小孩的遮擋,我所在的那半截石碑簡直就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

「喲,今天還少買了,缺了一個。」他走過來蹲在石碑下,捲起褲腿,「小子,吃果果了嗎?」

「我不是小子,我比你大一輩,要喊叔。」輩分觀念在村裡是每個人根深蒂固的,從出生就融進骨子裡的,所以在我們村裡喊人從來是不能喊錯的。

九叔皺著眉上下打量我,抬手要打,我機靈的一跳,他狠狠的拍在磨光了的石碑上。

「嘿!你小子!」

「我大爺說了,你就得喊我叔!我爹和你爺爺是一輩!」我撣了撣身上的泥土,不服氣的說。

「哦……小三爺爺家的孩子……」九叔臉上的怒氣消了,招著手喚我過來,「來來,做侄子的錯了,哪天給你買兩包蜜三刀做賠禮。」

「不用,蜜三刀,甜,齁死人。」我漸漸靠近,他就抱起我把我放在石碑上,

「人小!事兒挺多!」他放下褲腿,一臉要走的樣子,「想吃什麼,下次贏錢我給買,算是孝敬您老了。」九叔一臉的笑意。

我想了想村裡的果子店,去年還路過一次,母親想給我買一些帶回家吃,結果發現根本就沒有咸果子,都是甜的,最後一問賣果子的老奶奶才知道我們村是屬於偏南的地方,所以很少會有咸果子……這樣來講讓九叔給我買果子吃是不可能了。

「不知道。」我極無奈的對九叔講,九叔聽後怔了怔,隨即笑了,露出一排黃板和兩顆明顯的虎牙。但九叔還是給我留了一包江米條,走了。

我不想動,因為甜的東西在嘴裡過了味後,不出多久就會變苦……等我回到老屋,大爺一聽這江米條是九叔的,陰的在一旁抽煙袋,其實我想大爺是很想吃的,雖然年輕時過著富家少爺的生活,可自從分家後,他一直過著清貧的生活,很少能有閑錢買這些果子吃。

我還是常到河岸邊和那些小孩玩,打泥仗,爬樹,摸魚,逮螢火蟲,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逮螢火蟲,放豬尿泡里,晚上拴在腰間,逛盪來逛盪去,遠遠就能看見一團綠盈盈的蹦來蹦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鬼火,但我們村裡有個規矩,螢火蟲逮了不過夜,所以我們小孩逮了螢火蟲不出多時便要放掉,其實放進豬尿泡里當燈籠玩還不是最好看的,九叔說,盛夏的時候,河道兩岸聚滿了螢火蟲,將整條河都照成了綠色,比天上的銀河還要漂亮,但九叔從不讓我們多看,因為那小暑時的河道也被老一輩人叫做「蟲墳子灘」。

六歲時的夏,我跟著大部隊泡在一條小溪里,享受著清涼。

日過晌午,我們這些被大人遺忘的猴孫子的肚子開始搞革命了,但都有不想回家,都等著九叔帶果子來,我倒想著他能帶些飯來。

正想著,九叔背著滲了油的紙包裹,滿臉汗水的跑了過來,「哎喲我的叔,可跑死我了。」他慌忙的分發果子,那些餓狼們散去,又只剩我一個空著雙手。

「我的……」

「嘿嘿,別急……」九叔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掏出個鋁罐罐,沒回鄉下時我見過這東西,聽父親講是啤酒,同樣父親也是不讓喝的,他說和白酒一樣,都不是好東西。「給你整個洋乎的,咱爺倆嘗嘗?」說完,「砰」的一聲,他給打開了,嚇的我躲在石碑後面,散開的小孩們聚了過來,搶過九叔手中的罐子喝了一口,接著又吐了出來,大罵晦氣,一股怪味。

九叔洋洋得意,但抿過一口後也是叫怪連連…我雖然對父親的警告有所顧忌,但是好奇心是大於一切的存在,我接過九叔手裡的啤酒,灌了一口,黃黃的液體流進嘴裡,先苦後甜。

「挺好喝的,又苦又甜。」

九叔又愣在原地,拍了下我的頭,「家裡怎麼出了你這麼個怪物?」

「沒大沒小!」

「嘿!我這爆脾氣!」他舉手要打,我便抱著那一罐啤酒,蹲在石碑上慢慢的喝酒。

那是……他是第一次給我帶東西,也最後一次給我們買果子吃。

後來,他家的情況越來越不好,他的婆娘給他生了個小子後便流血過多死了,又因為他長時間的好賭,家裡的積蓄終於讓他給賭的差不多了,生下的小子也有問題,是個啞巴,但能聽懂人說話,父親給他看過說是大腦皮層里的某處壞掉了,天生的,治不好,九叔也不強求了,給他起了個名叫福桂。

去酒館的路上就多了個小孩的身影,少了個大人的笑聲。

立秋後,那條河會迎來一年一度的旱期。

如果每天在河邊走幾圈會找到很多擱淺的魚,被曬的直吐泡泡,一般村裡人都會把魚放回去,但也有幾個貪心的婆娘會抱著魚邁著碎步往家跑,自以為沒人看見卻讓在河邊發愣的我看的真真的。

「那群八婆,遲早讓河神老爺帶去當老媽子使喚。」

那年的立秋我又見到了九叔,蜷著身子,腰裡別著鋥光瓦亮的水煙壺,拎著葫蘆酒壺,像是個七十歲的老者,而他不過就四十歲出頭,而我還不滿十歲。

「為什麼不常出來了?」我說。

場景彷彿還是在昨天,我仍蹲在那半截石碑上,只是他已日漸蒼老,掏出水煙壺長一口短一口的吸著,過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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