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蔥歲月-2

城之南,城之北

文/陳晨

莽城的陽光在傍晚的時候就會變得犀利起來。刺眼而銳利的陽光彷彿可以撕裂莽城裡每一個人的背影。

而在那犀利之後,它們便會消失得毫無蹤影。

黑暗迅速來臨。

或許,任何東西都是這樣,在它快要消失的時候,它會突然變得盛大而且猛烈。

又或者說,它並不想消失,不想離開。

A城南

我一直住在城南。

我喜歡我住的地方,房子雖然很小而且破舊,但是,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花園。裡面種滿了岩薔薇。我不知道這些岩薔薇是誰種的,似乎在我剛搬到這裡來的時候,它們就存在了。

每年夏天即將要來臨的時候,它們就會瘋狂地盛開。往往在某場暴雨過後,白色細小的花瓣散落一地。花朵里的汁液和雨水混在一起,在空氣中緩慢蒸發著生命的餘味。

它們就這樣迅速而猛烈地死去。

死亡像場表演。生是愚昧的看客。

平常,我和姆媽生活在一起。姆媽不是我的母親,也和我無任何血緣關係。只是,似乎從我出生開始,她就像母親一樣照顧我,負責我的一日三餐。她也會在我調皮的時候責備我。在我身邊,她一直扮演著一個太過母性而又陌生的角色。

姆媽告訴我,我的父母一直在東南亞做生意,在炎熱的國度,他們就像異域來的淘金者。所以,他們使生命保持著諸多可能。他們在我兩歲的時候曾經回來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也從來沒有來過電話和信件。只是每年都按時匯錢過來。

我也時常想,他們現在究竟在哪裡呢。往往就是這樣一個毫無答案可尋的問題之後,在岩薔薇清冷的香味中,我睡了過去。

岩薔薇。我想說岩薔薇。

因為岩薔薇,我認識了深音。

深音是莽城裡的妓女。

在莽城裡,她是骯髒的象徵。可是,仍舊有很多男人喜歡她。喜歡她的容顏,喜歡她細如線,微微上揚的眼睛,喜歡她天生的傲慢,喜歡她不輕浮的笑顏。

喜歡她赤裸著身子在陌生男人面前,仍舊冷漠而堅毅的神情。

在我和姆媽搬到這裡住之前,深音一直住在這裡。她住在二樓。在花園裡,我偶爾能看到她在晾衣服。而我們,是從來不交談的。因為,姆媽曾經警告過我,別和樓上那個妓女有任何來往。她多麼骯髒,多麼令人噁心。姆媽說她的時候,眼神里有一種不屑的輕蔑。似乎莽城裡的每一個女人都瞧不起她,甚至鄙視她。

因為,深音從事著這種極度卑微的職業。

那個雷雨過後的傍晚,我坐在花園裡看書。

岩薔薇已經凋零了一些,棕色的泥土上鑲嵌著支離破碎的花朵。

這個時候,我聽到有人在叫我,喂。小鬼。

我循著聲音的方向抬起頭,我看見了深音。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披散著頭髮。我有一點驚訝,這是她第一次向我打招呼。

你看看那裡是什麼在動?她指了指花園裡的岩薔薇叢。

我看了看岩薔薇,又疑惑地抬起頭,向她搖了搖頭。

就是那裡,木竿旁的蜘蛛網上,有東西在動。她又說。

在密密麻麻的岩薔薇上,我看到了一張不怎麼起眼的蜘蛛網,一隻微小的黃色蜘蛛在上面匍匐。一隻蝴蝶被粘黏在蜘蛛網上,正在艱難地蠕動,很落魄的樣子。

哦,是蝴蝶。一隻蝴蝶。我抬起頭,對樓上的深音說。

蝴蝶?深音叫了起來。把她從蜘蛛網上弄下來好嗎?

我朝她點點頭,然後撿起地上的枝幹,撥弄著蜘蛛網。可是,蝴蝶卻已不再蠕動,她的翅膀有點僵直,身體還黏附在網上。我用枝幹碰了她一下,沒反應。再一下,沒反應。再一下,仍舊沒反應。一直沒有反應。

哦,她死了,蝴蝶死了。我扔下枝幹對深音說。

死了?深音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僵硬。

她不再說什麼話,朝房間裡面走去。

過了一會兒,她又走了出來。

對我說,你說,那會是一隻殉情的蝴蝶嗎?

B城北

我在城北的學校讀書。

放學回家的時候,我經常遇見深音。

她常常在城北的市場買一些鮮花。每次我騎著單車經過她的時候,她都會笑著說,嘿,小鬼。你帶我一程吧。

我通常老實地點點頭,把書包從后座挪開。她會敏捷地跳上來,坐在上面。手裡還抱著藍色的馬蹄蓮。

然後,我搖搖晃晃地騎著單車,離開城北。

她問我,你知道岩薔薇的花語是什麼嗎?

我疑惑地搖搖頭。

她說,岩薔薇的汁液有毒。稍微觸碰之後就會皮膚紅腫。

所以,岩薔薇的花語是——拒絕。

拒絕?我有些疑惑。

那應該是一種極度任性而且冷漠的花。慶幸的是,我從未觸碰過岩薔薇。也許,是因為她的枝幹上有刺。也許,是因為她生長在沉溺的土壤里。也許,是因為她周圍始終潮濕的空氣。而這些,我都不喜歡。

很多時候,我是一個渴望陽光的孩子。

我不喜歡陰天,不喜歡潮濕的空氣,不喜歡冰冷的拒絕。

那些東西,讓我想起我寒冷而沒有觸覺的童年。

A城南

城南有一條河,河的兩旁有繁茂的蘆葦叢。

若是衝進去,就會揚起白色的蘆花,能在空中盤旋好久。

偶爾在放學後,我會去那裡。把單車橫倒在河邊,然後,自己一個人躺在蘆葦叢中。閉上眼睛。恍惚地睡去。

會做夢嗎?那麼,夢裡會有什麼?

會是一條河,還是一片海。或者,是一條灰暗的公路,沒有人,兩邊有冰冷的電線杆。我拿著指南針一直往下走。只是,沒有明晰的輪廓和盡頭。

喂,小鬼。喂,你在幹嗎?

迷濛之中,我聽到深音的聲音。我恍惚地睜開眼睛,前面有女子模糊的臉。犀利的陽光從蘆葦的縫隙里影射下來,眼睛有些微疼。

哎,睡著了。我揉揉眼睛說。

怎麼可以睡在這裡呢?我看到了你的單車才走了過來。深音說。

我立起身子,爬了起來。被壓倒的蘆葦發出清脆的摩擦聲。

你經常來這裡嗎?深音問我。

嗯。我輕聲的回答。

我看到深音轉過身,用手輕輕撫摸胸前的蘆葦。輕輕地拍打,蘆花盤旋起來。

有一陣風吹過來,它們飛得很高。一直在向上飛,好像不會墜落。

它們真的會飛起來。深音說。

之後,我和深音經常去那裡。

往往要到黃昏結束的時候,我才會回家,深音依舊是坐在后座後面,有時,手裡會抱著折下來的蘆葦。一路上,我的單車依舊是搖搖晃晃。

我們常常坐在河邊或是蘆葦叢里。深音經常會給我講一些笑話。很多時候,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也會大笑。自己也會肆無忌憚地朝河裡扔石子,自己也會對著天空大聲地罵髒話。

那次,深音說,最近老感覺心口疼。有時,會突然喘不過氣來。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突然,驚訝地對我說,小鬼,你聽聽,我的心跳得特別快。

我有些猶豫地低下頭,把臉緩緩地靠近她的胸口。

聽到了,我聽到了深音心臟清晰的跳動聲。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那應該是蝴蝶撲動翅膀時的振動吧。

那快速的撲動,是蝴蝶隱忍的掙扎。

深音在陌生男人的身下掙扎。

深音在人類導演的愚蠢劇目里掙扎。

深音痛得死去活來。

B城北

你應該一直記得,你在城北的童年。

記憶像潮水一樣漫過。

——腦海里涌過的,是父親喝醉酒打母親時的那張不動聲色、麻木不仁的臉。

——父親踩爛你養在盒子的蝴蝶。

——蝴蝶的翅膀,被粘得粉碎。肢體和翅膀雜糅在一起,分解不開。

——父親嫌母親菜做得不好,用筷子狠狠地敲母親的頭。

還有,還有。

——那天下過暴雨的夜晚,父親喝醉酒之後,到你的房間,粗暴地脫光你的衣服,要強姦你。他也許要成為你生命里的第一個男人。你頑強地掙脫,拚命地叫喊,然而,一切都無濟於事。

——你彷彿看見前面有光。明亮刺眼的光。蝴蝶,即將在那片光中毫無尊嚴地死去。

——然而,母親刺向父親的那一刀結束了這一切。

——蝴蝶,從鮮血里掙脫開來,卻發現,翅膀上殘留的血腥再也洗不掉了。

時間像場大火,無情地在生命里焚燒。

毫不理會人們無助而蒼白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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