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遺痛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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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痛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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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畢業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當時小學畢業典禮是有一定程式的。一般總是像現在電視台的室內劇一樣,進退如儀,並略帶感傷情調。開頭照例是校長訓詞,祝福和訓勉畢業生前途無量和好自為之等等一派陳詞濫調。然後是徒具形式、泛泛而論的來賓代表致辭,以及畢業生代表的答辭。而後,畢業生在風琴伴奏下,唱起:

高山仰止,吾師之恩……

然後是五年級學生們唱惜別歌:

上班諸生,切磋與共

如我之姊,如我之兄

……

最後全體唱畢業歌。

這時候,有的女生一定會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在這之前,我必須以男生代表的名義念答辭。班主任自己寫好答辭交給我,讓我工整地抄好,到時候上台去念。至於答辭的內容,可打百分,它全都是從修身教科書上尋章摘句抄下來的,讀起來乾巴巴。特別是當我看到用堆砌的華麗辭藻讚頌老師之恩的段落時,不由得掃了一眼這位班主任先生。因為,前面我已提到,這位先生和我彼此憎惡,關係很壞。他居然讓我肉麻地頌揚師恩,由衷地表示離別之痛,這樣的老師算個什麼東西!他居然能夠如此讚美自己的業績,如此粉飾、裝扮自己的所作所為,這種人的內心深處包藏的到底是什麼呢?

我懷著毛骨悚然的心情,拿著他交給我的答辭草稿回了家。我心想,這是最後一次和他打交道了,沒有辦法,只好遵命。就找來頂好的捲紙謄寫起來。哥哥站在我的身後目不轉睛地看著。

抄完之後,我自己默讀了一遍。這時哥哥說:「給我看看!」

他拿起原槁看完,立刻把它揉成一團扔了出去。

「小明,別念它!」

我吃了一驚,正要說話。他說:「不就是念答辭嗎?我給你寫,你念我寫的這個。」

我想這可太好了。可是一想到這麼樣的一位老師,他一定要我把抄好的給他看,所以這麼辦不行。

我這麼一說,哥哥立刻說:「那時候你就把他寫的那份答辭抄好給他看,舉行典禮之前你事先把我寫的那個夾在裡邊,到時候讀這個。」

哥哥寫的那份答辭,內容辛辣無比。它痛罵了積習難改的小學教育,嘲笑了奉行這種惡習的教師們,說擺脫了他們種種羈絆的我們這些畢業生,過去像做了一場噩夢,今後就可以自由地做有趣的夢了,諸如此類。這在當時來說是革命性的。

我讀了,痛快之至。但是很遺憾,我沒有念這份答辭的勇氣。

現在想起來,如果念了它,校長以及全體教師、全體來賓准和果戈理的《欽差大臣》落幕時那種狀態一模一樣。

我不能忘記,當時的來賓里有我父親,他穿著大禮服,儀態莊重。至於那位班主任,快要舉行典禮時不僅檢查了我謄好的答辭,甚至讓我在他面前朗讀了一遍。哥哥給我寫的答辭仍舊裝在我的衣袋裡——如果臨時偷換一下也並不是辦不到的。

典禮一完我就回了家。父親說:「小明,今天的答辭蠻不錯呢!」

哥哥從父親這句話自然了解到我是怎樣做的,所以他向我微微一笑。

我害臊了。我承認自己是個膽小鬼。

這樣,我從黑田小學畢了業。

黑田小學的帽徽是藤花,我想,這大概是由於院子里有一個很大的藤蘿架吧。黑田小學時期,我的美好的回憶,只有那藤蘿的花、立川老師、植草圭之助。後來植草進了京華商業中學,我上了京華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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