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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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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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快要畢業的時候。

我踏著大正滑行板(一個前輪、兩個後輪的長方形滑行板,右腳踏在板上,兩手握著立柱的橫把手,左腳蹬地,向前滑行的東西),從學校前面的服部坂陡坡上一下子滑了下來,滑行板的前輪正撞到煤氣管道的鐵蓋上,我翻了個跟頭,跌了個倒栽蔥。等我醒過來時,發覺自己躺在服部坂下邊的派出所里。

當時,右膝關節嚴重跌傷,好長時間就跟個癱子一樣,不得不停學。(即使現在我的右膝關節還不好。也許是心裡怕它出什麼毛病而過分注意,結果反倒動不動就碰著它,疼痛難忍。我打高爾夫球時,進坑球打不好就是這個原因。蹲下身去也很困難,因而看不清草坪的起伏。——碰上這麼個好機會,所以要辯解幾句。)

我的膝蓋痊癒之後,一天我和父親到澡堂去洗澡,碰上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大概是父親的朋友。彼此寒暄了一通,他問父親:

「令郎?」

父親點點頭。

老人說:「實在不結實。我在這附近辦了個道場,你讓他去吧。」

後來我向父親打聽,原來此人是千葉周作的孫子。千葉周作是著名的劍客,幕府末年曾任玉池道場的主持,生前有許許多多的嘉行逸事。他的道場就在緊鄰我家的一條街上,因為我耽於劍道,此後就進了他辦的道場。但是,這位鬚髮皆白的千時周作的孫子,只是高踞於授業之師的座位上,從未離座指點過我。

教我們的是他的徒弟,那口令也只是「注意、注意、打你!注意、打你!」彷彿在教舞蹈一般,聽著就讓人感到沒氣魄。況且來學的大多是附近的孩子們,到這兒來純粹是為了玩樂。實在沒什麼意思。

偏巧,這位道場主人又被汽車撞了。那時汽車本來是罕見之物,可他卻讓這罕見之物撞傷,這簡直就像宮本武藏 宮本武藏(1584—1645),江戶初期的著名劍客,名政名。為勤修武藝,遍游日本各地。創雙刀法,為雙月派之始祖。長於水墨畫。挨了馬踢一樣可笑。因此,我對千葉周作這位孫子的尊敬立刻就煙消雲散了。

大概是出於對他的不滿吧,我決心進當時在劍道上風靡一時的高野佐三郎的道場。然而這個決心只能是名副其實的五日京兆。

我只是聽人說過,高野派的教學方法,其嚴厲是難以想像的。在學交叉砍對方臉部這一招數時,我朝對方的臉砍去,幾乎與此同時,我被彈回來撞到牆上,眼前一陣發黑,兩眼直冒金星。這一剎那,我對自己劍術水平的自信——確切地說是自豪——立刻化為烏有。

人世並不像想像的那麼簡單。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不免是井底之蛙,總是管中窺豹。

我嘲笑被汽車撞傷的劍客,可是自己卻被撞到牆上。由此我深深感到,自己是多麼淺薄和無知。

以少年劍士自詡的神氣立刻瓦解了,再也不曾恢複。而且,小學畢業在即,我的自高自大遇到的打擊,也不僅僅是劍道一項:我報考一心嚮往的東京府立第四中學,卻名落孫山。

這事和哥哥未考上府立第一中學的情況不同,我沒考上是無話可說的。儘管我在黑田小學名列前茅,但那不過是井中之蛙。我對國語、歷史、作文、圖畫、習字等喜歡的課特別注意,在這方面我決不落人之後,但理科我就不喜歡,只是為了保持名列前茅的成績才一直勉為其難地學。其結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了。在府立四中的考題之中,算術與理科題我是一籌莫展。

我這些長處與短處,直到今天依然如故。無論從哪方面說,我都是屬於文科系統的學生。

請看,我連阿拉伯數字寫得都不合規格,彷彿是異形字母;我不會開汽車,連操作普通的照相機、給打火機上油也不會。我兒子說,我掛電話的神態,簡直就像個黑猩猩。

對一個人,如果老是說他笨哪,笨哪,他就越發失掉自信,越來越笨;如果是巧啊,巧啊地稱讚他,他就會越來越有自信,越來越巧。

人的長處與短處,一方面是先天的,但來自後天的影響也不小。不過,事到如今再為自己辯護也沒多大意思了。

我在這裡想說的只是,從這時起,我或多或少地看出了自己應該前進的方向,就是走文學的道路,或者走美術的道路。不過,這兩條道路的分叉點,對我來說還遙遠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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