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神樂坂

------------

神樂坂

------------

前面提到,我父親對待生活的態度是非常嚴格的。出身於大阪商家的母親,只是因為飯桌上魚的擺法就曾經挨過父親嚴厲的訓斥:

「混賬!你是打算讓我剖腹自盡嗎?!」

剖腹自盡的人死前吃的飯菜的擺法似乎是極其特別的,其中魚的擺法就與日常生活不同。

父親在孩提時代就梳著武士髮髻。到了兒女成行的此時,他也是常常背對壁龕端然正坐,左手舉刀,右手向刀身輕輕地拍滑石粉。起居舉止如此嚴謹的人,給他的魚居然像供剖腹自盡者食用的一樣擺著,當然要大動肝火了。我想,魚鰭朝哪個方向有什麼關係呢?所以每遇到母親為此遭受訓斥時,總是滿懷同情地望著她。

但是母親卻總是把它擺錯,每次擺錯她都遭到父親的訓斥。

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因為母親常常為此挨他訓斥,對於父親這種繁文縟節也就當耳旁風了。

給剖腹自盡者上菜的規矩,直到今天我還不甚瞭然。這是因為我還沒拍過有這種場面的電影。據說,給客人吃的魚,魚頭朝左,魚腹朝著客人。給剖腹者上的魚,大概是魚頭朝右,魚背朝著本人。大概那是因為,如果讓剖腹者看到剖開的魚腹,未免太殘酷了。

這不過是我的推測而已。

不過,母親把魚腹對著對方就等於做了不可饒恕的事,這一點我更難以理解。照理說,母親不過是把魚頭左右擺反了而已。僅僅為了這一點就遭到父親的訓斥,未免太不公正。

我孩提時代,因為吃飯不合規矩也屢遭父親訓斥。拿筷子不合規矩,父親就倒拿著筷子,用筷子頭狠狠地打我的手。

可是,就是這樣一位父親,如前所述,卻常常帶我去看電影。我們看的主要是西洋影片。

神樂坂有一家專放西洋片的影院,名叫牛込館,我在這裡常常看連續劇武打片,或者威廉·哈特主演的影片。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的連續劇武打片有:《虎的足跡》、《哈里根·哈奇》、《鐵爪》、《深夜的人》,等等。

哈特的作品和約翰·福特的西部片相似,都是表現男子漢英雄氣概的。故事發生的地點選擇阿拉斯加比西部還要多些。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手持雙槍的哈特的面孔、他那鑲著金邊的皮袖箍、戴著寬檐帽子的馬上英姿,以及在阿拉斯加的森林雪地上前進時戴著皮帽、身穿皮衣的形象。而久久難忘的則是,這部影片表現了錚錚鐵漢的氣魄,以及男子漢的汗臭味兒。

這個時期,他也許已經看過卓別林的作品,但我不記得他在表演上有什麼模仿卓別林之處,模仿的痕迹可能是稍後才有的。

究竟是這一時期還是稍後一些時候,已經說不準了。總之,有一部電影給我留下了強烈的記憶。那就是描寫南極探險的影片,是我的大姐姐帶我到淺草看的。

探險隊員們不得已只好把因病動彈不得的嚮導狗扔下,繼續趕著狗拉的雪橇前進。但是那隻瀕死的狗竟然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拚死命追上去,忠於自己的職守,跑到雪橇的前面。

當我看到那條狗強忍病痛搖搖晃晃站起來的時候,心如刀絞。

那狗的眼睛被眼屎糊住了。它氣喘吁吁,舌頭耷拉在外面,跑起來搖搖擺擺。狗的臉上表現出凄苦和悲痛,然而那是一副高貴的面孔。

淚濕了我的眼睛,以至看不清畫面了。但是,我仍然模模糊糊地看到,探險隊員把那條狗拉開,帶它到雪坡的後面去。過了一會兒,大概是一槍把它打死了,因為一聲槍響,拉雪橇的狗嚇得亂了套。

我痛哭失聲,儘管姐姐百般安慰,我也難以抑制悲痛。姐姐無計可施,只好領著我出了影院。我依舊痛哭不止。

坐在回家的電車上也好,回到家之後也好,我一直哭個沒完。氣得姐姐直說,再也不帶小明去看電影了,但我還是哭。

至今我也沒有忘記那狗的面部表情,而且每次想起它就不由頓生虔誠的敬佩。

這一時期我看到的日本影片和西洋片比起來,並不讓人感覺多麼有意思,可能是由於我年歲尚小。

父親不僅帶我去看電影,而且還領我去神樂坂的曲藝館。

我記得的曲藝演員有:阿小、小勝、圓右。大概是圓右唱起來太慢的緣故吧,聽起來沒意思,我畢竟是個孩子。小勝慢聲慢語說的單口相聲倒很有趣。我記得他說過:最近流行披肩,假如那種東西披著好看,那麼,從短門帘里鑽出來的人也該好看了。

我喜歡阿小(他已經是名演員了),特別是他講的《宵夜麵條》和《醬烤馬》,都使人難忘。阿小演一個拉著麵條車沿街叫賣砂鍋麵條的小販,我記得他那發自丹田的叫賣聲,立刻把聽眾帶進了寒凝大地的隆冬深夜中。

《醬烤馬》這個段子,除了阿小之外,我還沒有聽過別人表演。故事是說,趕馬人在荒村野鎮的小店裡喝酒,他那拴在外面馱著大醬的馬跑了。趕馬人到處打聽馬的下落,問答也就越來越引人發笑,最後碰到一個醉漢。「您見到過一匹馱著大醬的馬嗎?」那醉漢說:「什麼?我活這麼大年紀還沒有看到醬烤馬!」 日語中「馱著大醬」這個短語也可理解成吃烤肉串時「塗上醬汁」。這時,隨著他的表演,我彷彿也跟著那趕馬人東跑西顛地尋馬,徜徉於西風古道、暮色蒼茫的情景之中,不由得連聲叫絕。

我對那些曲藝家們的表演十分神往,回家的路上路過那家專賣炸蝦湯麵館時吃的那碗湯麵,更是余香滿頰。特別難以忘懷的是,隆冬季節的炸蝦別有味道。

我最近從國外飛回日本時,當飛機快到羽田機場時就想:「啊,吃碗炸蝦湯麵吧!」不過,現在的炸蝦湯麵可遠不如從前了。

說起來也不怪,從前,湯麵鋪門前總是曬著煮過湯的骨頭,路過這裡的人都聞到一股香味。這種氣味令人難忘。當然,門前曬著煮湯用的骨頭的鋪子現在也並不是絕對沒有,然而那氣味卻根本不同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