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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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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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當電影導演以後的事了。

在日本劇場看稻垣浩先生 稻垣浩(1905—1980),日本著名導演,日本早期電影的奠基人之一。代表作有影片《宮本武藏》、《無法松的一生》。描寫弱智兒童的影片《被遺忘的孩子們》,其中有這麼一個鏡頭,場景是學校的教室,孩子們都在聽課,可是只有一個學生的課桌離開大家的行列,單獨坐在一旁隨便玩他自己的。

我看著看著就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憂鬱感,同時不由得心慌意亂,再也坐不下去了。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那孩子。

他是誰呢?

我突然想起來:

那是我呀!

想到這兒,我立刻站起來去了走廊,坐到那裡的沙發上。

我想可能是出現腦供血不足的徵兆,便躺了下來。劇場的女事務員頗為擔心地走到我跟前,問:「您怎麼啦?」

「啊,沒什麼。」我回答了一句便想坐起,但一陣噁心,簡直要吐出來。

結果,她叫了輛車把我送回家。

那麼,那時候我為什麼情緒不好呢?原因是一看《被遺忘的孩子們》,就想起了那些不願回憶的、令人不快的事。

我上森村小學一年級時,覺得學校這種地方對我來說純粹是監獄。在教室里,我只感到痛苦和難受,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一直透過玻璃窗注視著家裡陪我來上學的人,看著他在走廊上來回踱步。

回想過去,我還沒到弱智兒童那種程度,但是智力發育很晚卻是無可否認的。老師說的東西我根本不懂,只好自己玩自己的,結果老師把我的桌椅挪到遠離大家的地方,把我當做需要特殊對待的學生看待。

上課的老師常常朝我這邊望著說:「這個,黑澤君大概不懂吧?」

或者是:「這對黑澤君來說是很難回答的啦。」

每當此時,我看到別的孩子們都望著我這邊嘿嘿竊笑,心裡非常難受。然而更傷心的是,果如老師所說,我的確不懂老師講的究竟是什麼。

早晨上朝會,老師一喊立正口令,一會兒工夫我准撲通一聲跌倒。好像是一聽到喊立正我就緊張,以至暈倒。這樣我就被抬到醫務室去,放在病床上,然後護士走來俯身瞧著我。

我記得有這麼一件事——

下雨天,我們在室內做拋球遊戲。球朝我飛來,可是我卻接不住。大概同學們覺得這很有趣,所以他們拚命地拿球砸我,常常砸得我很疼,而且讓人心裡不痛快。於是,我把砸到我身上的球拾起來,扔到室外雨地里。

「幹什麼!」老師大聲怒斥我。

現在我當然懂得老師發火的原因,可那時我還不明白。我把砸得我心煩的球拾起來扔出去,這有什麼不對?

就這樣,在小學一年級到二年級這段時期,我簡直就像在地獄受罪一般。

現在看來,只按著老規矩行事,把智力發展較遲的孩子送進學校,簡直是罪惡行動。

因為孩子的智力發展參差不齊,既有五歲時就像七歲那麼聰明的孩子,但是也有雖然七歲卻只有五歲智力水平的孩子。智力的發展有快有慢,一年有一年的水平,那種僵死的規定完全是錯誤的。

寫到這裡我很激動,因為我七歲的時候是那麼獃頭獃腦。學校生活使我深感痛苦,所以為了這樣的孩子不由得把我這段生活寫了下來。

據我的記憶,彷彿突然刮來一陣風一般,吹散了讓我腦子處於迷茫狀態的霧。我的智力清醒過來,是在我家搬到小石川之後,轉校上了黑田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我記得,從此以後,我就像panfocus 泛焦,攝影技術專用名詞,即畫面內一定範圍內景物全部清晰。那樣,和從前截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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