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不出段宇成的意料,毛茂齊的確是被他那句話給嚇到了。

段宇成覺得自己有點委屈。

就因為那麼一句話, 他不僅被領隊凶, 被羅娜凶, 還被這窮鄉僻壤的一堆看門狗凶。而且飛機也沒趕上,還要多花兩份機票錢。

毛茂齊有他來安慰, 那誰來安慰他呢。

段宇成帶著這種複雜的情緒, 對毛茂齊展開心理輔導。他一遍遍告訴他之前那些話是開玩笑的, 不管比賽成績怎麼樣,他都可以再回到A大。

「我知道……」毛茂齊低著頭說, 「但我沒臉回去, 我要是拿不了第一, 你們可能就不會這樣對我了。」

段宇成皺著眉頭,沉吟幾許,開口道:「我問你, 羅教對我好不好?」

「好。」

「那從你入校以來,看我拿過一次第一嗎?」

「……」

為了安慰人, 他自己插了自己一刀。

毛茂齊抬頭, 段宇成沖他冷笑一聲,他又把頭低下去了。

「你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羅教對你本來就跟對其他人不同。」

段宇成微愣, 毛茂齊又說:「你對羅教不也不一樣嗎。」

段宇成震驚了, 在小馬紮上坐直身體。

「你你你你你、你都知道些什麼?」

毛茂齊蹲在牆角,一臉茫然。

「什麼知道什麼?」

段宇成擺手,「沒事。」

這種天然呆有時候還挺嚇人的。

段宇成說:「你放心,勇爭第一是好事, 但你不要有什麼心理負擔。就算拿不了第一教練也不會對你不好的。」他想起之前轉項,自己作天作地的時候羅娜為他做的那些事,又低聲說了句,「至少羅教練不會,她不是那樣的人。」

毛茂齊點點頭,總算是聽進去了,悶聲道歉:「對不起……」

段宇成撓撓臉,忽然問:「誒,你覺得羅教對我跟對其他人不一樣嗎?」

毛茂齊說:「不一樣啊。」

「哪不一樣?」

「這個……」毛茂齊仰脖想了想,說:「反正就是不一樣,她對你最好,全隊都知道,你自己不知道嗎?」

夜色掩蓋了段宇成臉上的紅暈,他背後忽然像長了一對小翅膀一樣,撲騰撲騰就要飛起來了。一晚上的吃苦挨累是值得的,多花兩份飛機票錢也是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段宇成一邊感受著心態變化,一邊泫然欲泣地想著,自己可真好哄啊。

他們決定等天亮再走,他和毛茂齊並排躺在木製矮床上。他不太舒服,一身臭汗沒洗澡,還不能換衣服,周圍又充斥了一股難以形容的土腥味。但他太累了,粘床就睡著了。

此時距離天亮還有兩個多小時。

天地混沌,萬籟寂靜。

在這個時刻,羅娜也睡著了。

她本想一夜守靈,但這晚心神消耗太大,凌晨時分,她靠在醫院長椅上進入夢鄉。

她睡得很沉,做了幾個不連貫的夢,夢的內容零散破碎。

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吳澤回來了。他把她抱起來,送到點滴室的空病床上,她哭得眼睛鼻子都發紅,吳澤站在床邊看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走。

羅娜醒時已經日上三竿了,她不理解為什麼自己躺在病床上。身邊好多正在輸液的人。羅娜環顧一圈,想起時間,馬上從床上彈了起來。

王叔的遺體已經被送走了。

羅娜蓬頭垢面,拉著醫護人員問:「誰送走的?」

「殯儀館啊。」

「不是,我是說誰陪同的?」

「那我就不清楚了。」

羅娜打電話給保姆,保姆正跟吳澤在一起。

「他說讓你回去休息。」

「他早上來過了?」

「對啊。」

羅娜知道是誰把自己抱到床上的了。同時她也想起昨晚他們大吵的那架,還有她揍了吳澤的那一拳。

她揉揉臉,聲音澀然道:「他還好嗎?」

保姆說:「還行,他你還不了解嘛,好不好都能忍。」

羅娜愣神了一會,問:「你們在哪?」

「他說讓你休息一下,不用來了。」

「在哪?」

吳澤和保姆已經去了殯儀館,王叔沒有設靈堂。他自己沒房子,住的最久的就是吳澤給他組的那個單間。但是房東忌諱,不允許在房間設靈堂。而且王叔也沒有親人了,孤寡老頭,就算設了靈堂也不會有人來。

羅娜趕到殯儀館,見到了吳澤。他看起來狀態還不錯,至少比兩個女人強多了。

他嘴角還有淤青,羅娜跟他道歉,吳澤笑著說沒事。

墓園所在之處,青山綠水。羅娜來到他挑好的墓地,這裡比周圍稍顯空曠。吳澤很久以前就為王叔購買好了墓地,那時王叔身體還算硬朗,保姆知道後罵吳澤不懷好意。吳澤開玩笑說,早買早便宜。

保姆偷偷告訴羅娜,她後來才知道,這裡其實是兩塊地,本來是給夫妻留用的。當時吳澤沒有成家的念頭,想著混完這輩子就跟王叔接著搭夥作伴。

羅娜聽得手心發抖,保姆說:「你可別哭了,再哭他更受不了了。」

羅娜點頭。

殯葬服務一條龍,不需要親屬多操心。葬禮很樸素,沒有進行多長時間。羅娜見到王叔遺體,他上了妝,看著跟活著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如果白布下的身軀有那麼一點點平淡的起伏,她就會以為他睡著了。

可惜沒有。

屋外風吹柳枝,搖得安寧又無情。

羅娜控制了好久的眼淚還是決堤了,吳澤臉色泛白,依舊沒哭,於是羅娜哭了雙人的分量。

火化,下葬,一切有條不紊進行著。吳澤給王叔定製的墓碑也送來了,上面刻著七個字——「恩師王懷浩之墓」。

葬禮過後,吳澤和羅娜請保姆吃了頓飯,一家四川火鍋,以前王叔也很喜歡這裡,但因為太貴,最多一個月來兩次。

飯吃了一半,吳澤給保姆一個紅包,保姆說什麼都不要。

「拿著。」吳澤說一不二,紅包扔在保姆面前,接著埋頭吃起來。

飯後,他們與保姆告別。

吳澤說了句再見就走了,羅娜跟她多聊了一會。最後她們在十字路口分別,保姆跟羅娜說:「你多照顧一下他,他很難受,但他什麼都不說。」

羅娜也知道吳澤難受,但只是一種理性的知道,沒有確切的感覺。

直到第二天,她跟吳澤去出租房收拾東西,吳澤從冰箱冷凍層整理出一大袋子不知何年何月的凍牛肉,不知怎麼忽然跪在地上哭了起來。

在羅娜的情緒已經漸漸平復,以為一切都慢慢恢複平靜的時候,他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哭了。上午的陽光照在他寬闊的背上,細細抖動。他沒有哭出聲,他把聲音死命壓著,耳根通紅。

羅娜不懂,為什麼王叔搶救的時候他不哭,殯葬的時候他不哭,甚至在推遺體去火化爐的時候他都能忍住不哭,現在見到一袋凍牛肉卻忍不住了。

生活總在細節里磨人。

她蹲在吳澤身邊,手放在他的後背上,輕聲說:「師哥。」

吳澤說:「他遇見我就是遇見了霉運。」

羅娜從沒聽過吳澤用這樣沙啞的聲音說話。

「不是。」她安慰他。

「沒有我他絕對不會過成這樣。」

「不是的。」

「他一定後悔死了。」

羅娜靜了靜,篤定道:「絕對不會。」

吳澤沉聲道:「你怎麼知道?」

羅娜說:「我當然知道,是你像他還是我像他?」

吳澤轉過頭,他赤紅的眼睛沒有震懾到羅娜。他緊緊盯著她,好像在判斷什麼。最後問:「你為那些小孩付出的時候,都在想什麼?」

羅娜思考了一會,她疲倦的大腦無法給出流暢的答案,斷斷續續道:「我也不清楚……我喜歡教練這個職業,也喜歡隊員們。跟他們一起吃苦,一起朝一個方向努力,讓我覺得很……很簡單,也很快樂。」

吳澤淡淡道:「是么。」

「王叔……」羅娜往前湊了湊,說:「王叔很喜歡你,他不會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

吳澤看著她,她的眼角發紅,紅得很美。她的目光讓他懷念,自從王叔病重後,再沒人用這樣關切的目光看過他。

她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她叫聲師哥,他就可以為她去死。

過了許久,吳澤抬起手,輕輕碰了碰羅娜的臉。

她沒動。

屋裡很靜。

吳澤的食指托著她的下頜,等了很久,才緩緩靠近。

羅娜知道他要做什麼。

她想起王叔最後拉她的那下,所以仍然一動不動。

在吳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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