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十月,地區的兩派鬥爭已達到白熱化狀態。代表們正在中央辦的學習班談判,討價還價。而在下面,雙方正緊張地調兵遣將,準備搶佔在政治上、軍事上、經濟上有重大意義的戰略要地,造成既成事實,以取得談判桌上得不到的東西。不久,造總兵團這一派的外圍三縣先後失守,井岡山這一派則已集結八縣兵力,兵臨城下。在這嚴重的情勢下,北京的彙報會上,中央文革首長表示對我們兩派的情況十分關切,並分別向雙方旗幟鮮明地表了態:「造反有理!你們是左派,我們是支持你們的!」並重申了江青「九·五講話」文攻武衛的原則:「當階級敵人向我們進攻的時候,我手無寸鐵,怎麼行呢?」「誰要對我武鬥,我一定要自衛,我一定還擊。」根據北京來電,兩派都編印了江青自七月底以來幾次關於文攻武衛的講話摘錄,廣為散發,因為雙方都認為自己一方是左派,是革命造反派,是為維護毛主席革命路線而戰鬥的。大家決定,丟掉幻想,實行文攻武衛。我們造總兵團作戰部決定趁對方攻城部署尚未完成之機,立即拿下六中「文攻武衛」廣播站。因為它象楔子一樣,插進了由我們造總佔領的城區。在戰鬥打響後,如果井岡山那一派往外一突,我們的防線就會腹背受敵,形成兩面作戰的困境。要是沒頂住,撕開了口子,我們只有撤出整個中部平原,被人家擠到邊遠的西北一隅,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任務交給了青年近衛師。

師部開了半天會,吵得天翻地履。最後師部李紅鋼來告訴我,說是決定叫我先去偵察一下。因為我這個美術教員從未參加過武鬥,每天背著畫夾到處畫水彩,人們都以為我是一個逍遙派畫家。其實我已經執行過幾次偵察任務了。

我繞到學校側面,小心地翻過圍牆。牆內,幾排高大的垂柳把柔軟的枝葉一直拖到地上,和茂密的蒿草交織在一起,簡直是人跡不到的原始森林了、我悄悄地摸過這密不透風的柳帳,一片奇異的景色突現眼前:大操場上長滿野草,縱橫著幾道交通溝、戰壕。幾個新構築的機槍火力點,互成犄角之勢。主樓上彈痕累累,一面破碎的戰旗在秋風中輕輕擺動,不時翻露出「文攻武衛」字樣。兩排紅色的楓樹環擁著主樓,在中午的秋陽下象火焰似地燁燁發光。而樹下,密布著裝滿火藥的大鐵爐……

……鋼筆稿很快打完了,我打開調色盒趕緊著色。轉身就跑的念頭緊緊纏繞著我,使人顧不得用心調色,各種單色毫無變化地抹上去。先用草綠蓋上草地(我沒敢畫出戰壕和機槍火力點,只是在草叢中做了記號,標出了位置),再用土黃把主樓平塗一遍,湖藍的天,大紅的旗,橄欖綠的柳樹;最後塗上桔黃,稍稍調了點紅,定了定心,細緻地點畫出那一樹樹火焰般的楓葉。我喜歡這火紅的楓,每個秋天都要畫的。而且,這樹叢中,我標出了那些具有極大威懾力的大火爐。這對於戰鬥是至關……

「不許動!舉起手來!」背後一聲低沉的喝斥。

壞了!——我的心一下停止了跳動。等我還未反應過來,手中的畫夾已被奪走了。

「往前走!」——我只好撩開柳條,走出了茂密的柳帳。幾個端著半自動步槍的年輕人將我圍起來。

「做甚來了?」一個男孩子揪住我的衣領。看樣子他最多是老初二的。要是過去,我聲音高點,說不定還能把他訓哭呢!他惡狠狠地罵道:「狗造總!我們還沒死絕哩!」然後把刺刀往我脖子底下一晃。

「沒畫什麼……風景畫……是張鋼、鋼筆淡彩……」我緊張得答非所問地結巴起來。

「還不吐實話?娘的!你想死想活?」罵著,他掉過槍來給了我一槍托子。

「我沒說半句假話哇!」我忍住疼,急忙辯解。一看他又瞪起了眼,我忙不迭地叫道:「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鬥』!」

「嗯,語錄背得好熟!放開他,小兔子。」一個姑娘從背後慢慢走到我面前,「你再背一條。語錄本第十一頁,快點!」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

「怎哩不吭氣了?不是什麼?快點!」

「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

「好了!」她喝住我,從別人手中接過畫夾子,沖我揚了揚,說:「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懂嗎?」

然後,她拿起畫夾,幾個人圍過去。

「看那楓樹,好看啊!」

「哈,畫得挺美哩!還有咱們的戰旗,看那紅!」

「連咱們樓上的標語都畫上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年輕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連用刺刀對著我胸口的孩子也忍不住歪頭想看看。我心裡一陣輕鬆:幸好沒急著走——色彩果然打了掩護!

那為首的姑娘抬眼審視著我,突然問:

「畫寫生,為甚不如實畫?為甚不畫戰壕、炸雷?」

我想盡量頂住她的突然襲擊,鎮靜地說:

「破壞風景,不堪入畫。」

她眼睛裡隱約閃過一絲溫和的笑意,扭頭對同學們說:

「我押他上主樓去,你們還是去干你們的事吧!」

我一聽,愣了,苦苦哀求道:「小同志們,放我走吧!下次再不敢來了!這完全是誤會呀!」

姑娘一拉槍栓,把子彈頂上膛:

「誤會?誤會也得說清楚!少廢話,背上畫夾,頭裡走!……東張西望做甚?別打算跑啊——嫌疑犯嘛,我還不敢把你打死,可是一梭子打斷你一條腿總還是敢的哩!」

完了!沒指望了!我心裡一涼:進了主樓,就不容易出來,即使盤問不出什麼,今晚仗一打開,那還不是陪進去了!跑吧?不行,看來她真敢開槍。我只好戰戰兢兢地朝主樓走去。

沿著荒草沒踝的林蔭道,拐了兩個彎,我們走到了樓前的楓林里。突然,這姑娘兩步趕上來,把槍口一抬,輕聲叫道:

「王老師,您不認得我啦?」

——我的學生?霎時,我又驚又喜,停住了腳步:

「你是——」

短髮,男孩子似的短髮,方臉盤,薄薄的嘴唇,神氣的翹鼻子,散亂的額發下,一雙稚氣未脫的大眼,在樹蔭下閃動著驕矜的光芒:

「六二年,您畢業剛分到咱們學校教美術,頭一個班就是我們哩!」

她見我仍然記不起來,就把頭髮向後抹了抹,說:

「辮子剪了……盧丹楓。」

「丹楓!」——想起來了:現在「文攻武衛」廣播站的播音員,原高三兩班團支書,初三時我教過她幾天。

「您真的是一直在逍遙,不是來偵察的?……什麼地方不能畫畫兒,偏偏往這兒跑?這是什麼時候!」她憤憤地責怪道。

我只好滿臉堆笑,言不由衷地騙她:

「快一年沒回學校了,挺想的……秋天色彩豐富,是畫風景的最好的季節:柳樹還綠呢,楊樹已經黃了。還有這楓樹,看霜一打。都紅透了……」

「您不騙我?……那,我放您走吧!—一您先順牆根往北跑,聽到我的槍聲後,往東一拐就是柳樹林……」

看著她明亮真誠的大眼睛,我心裡真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今天晚上,就要玉石俱焚了!我想告訴她點什麼,但又說不出口——我們兩派之間那種你死我活活爭奪象泥封一樣鎖住了我的嘴。我只好說:「丹楓,聽說人家最近要來圍攻你們呢!」「噯,早知道了!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怕死就不革命了!再說,我們已經把他們反包圍起來了,打起來,沒他們便宜占!」接著,她朝我揚揚手中的那張畫兒,又說,「王老師,這張畫您可不能帶走了。如果您還要,我替您保存吧!」最後,她微笑著,滿懷信心地說:「毛主席說:『跨過戰爭的艱難路程之後,坦途就到來了。』——等我們紅色政權鞏固了,文化大革命最後勝利了,那陣啊,您想怎麼畫就怎麼畫吧!」我只好默默地轉過身去,淚水都快冒出來了。「站住!……王老師,您認得李黔剛吧?——聽說他前些日子改名了:因為『黔』字拆開是『黑』『今』,太反動,改成紅鋼了。—一現在據說也算他們造總的一個頭頭,原來學生會的。」我點了點頭。而丹楓此刻卻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的目光緩緩轉向頭頂的楓葉,良久不語。忽然,她輕盈地縱身一跳,從頭頂上摘下兩片紅透了的楓葉。她把楓葉舉到眼前細細端詳了一會兒,嘴角掠過一絲不易為人覺察的淡淡羞澀。「給我捎個信兒,好嗎,……」說著,她把槍往肩上一背,抓過我的畫夾,嘴裡抿著葉柄,在一張水彩紙上飛快地寫了幾行字。然後精巧地疊起,遞給我:「別叫別人看見,親手交給他……好嗎?」她把楓葉從嘴上拿下來,又說,「把這也給他吧。」接著爽朗而略帶羞澀地莞爾一笑這是兩片火焰般的並蒂的楓葉。我接過來,和信一起放進我內衣口袋,我想起來了:先前李紅鋼申請加入青年近衛師那陣,就有人反對,說他和盧丹楓極好,而盧丹楓卻是井岡山那一派的骨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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