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勢不兩立的科學

1787年,新澤西州有個人--到底是誰,如今似乎已被忘卻--在伍德伯里溪發現一根巨大的大腿骨戳出一處岸邊。那根骨頭顯然不屬於尚存的任何物種,也肯定不是新澤西州的。根據現在掌握的一點情況,人們認為它屬於一隻鴨嘴龍,那是一種長著鴨嘴的大恐龍。當時,人們還沒有聽說過恐龍。

骨頭被送交給當時美國最傑出的解剖學家卡斯帕·威斯塔博士。同年秋天,他在費城召開的美國哲學學會的一次會議上作了描述。威斯塔沒有完全認識到這根骨頭的重要意義,只是小心翼翼地講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大意是,它真是個龐然大物。他就這樣錯過了先於別人半個世紀發現恐龍的機會。實際上,這根骨頭沒有引起多大興趣,後來被放在貯藏室里,最後徹底不見了。因此,歷史上第一根被發現的恐龍骨頭,也是第一根被丟失的恐龍骨頭。

骨頭沒有引起很大的興趣,這有點兒令人費解,因為發現這根骨頭恰好是在美國人對古代大動物的遺骸著迷的時候。偉大的法國博物學家布豐伯爵--就是前一章里提到的做加熱球體試驗的人--對這種著迷的原因作出了奇怪的斷言:新大陸的生物幾乎在哪一方面都要比舊大陸的生物低一等。布豐在那部評價很高的巨著《自然史》里寫道,在美洲這塊土地上,水源發臭,土地不長五穀,動物個兒很小,缺乏活力,肌體被從腐爛的沼澤和曬不著太陽的森林裡逸出的"毒氣"弄得十分虛弱。在這樣的環境里,連土著印第安人也缺乏生殖力。

"他們不長鬍子,身上也沒有毛,"布豐煞有介事地在私下說,"女人沒有激情。"她們的生殖器"又小又沒有勁兒"。

布豐的觀察結果在別的作家中間--尤其在那些其實對這個國家不大熟悉,因而自己的結論也是缺乏根據的人中間--獲得了出人意料的熱烈支持。有個名叫科梅耶·波夫的荷蘭人在一本名叫《關於美洲人的哲學研究》的通俗作品中宣稱,美洲的土著男人不但在繁殖方面給人印象不深,而且"如此缺乏生殖能力,他們的乳房都流著奶汁"。這種觀點奇怪地流行了很長時間,在歐洲的文獻中反覆出現或得到反響,直到19世紀快要結束的時候。

這類誹謗在美國受到了憤怒的譴責,這是不足為怪的。托馬斯·傑斐遜在他的《弗吉尼亞州筆記》中氣憤地(而又令人費解地,除非你知道來龍去脈)進行反駁,還勸他在新罕布希爾州的朋友約翰·沙利文派20名士兵去北部叢林,找一頭麋鹿送給布豐,以證明美洲四足動物的高大和威武。士兵們花了兩個星期才找到合適的目標。不幸的是,麋鹿被擊斃以後,他們發現它沒有傑斐遜專門提到的一對威風凜凜的角,但沙利文周到地加上了一對駝鹿角或是赤鹿角,意思是,這是另外附上的。畢竟,在法國,誰會知道呢?

與此同時,在威斯塔的家鄉費城,博物學家著手裝配一頭大象似的大動物的骨頭。起初它被稱做"不知名的美洲大動物",後來又不大正確地被確定為一頭哺乳動物。第一批這種骨頭是在肯塔基州一個名叫大骨地的地方發現的,但很快在各地都發現了。看來美洲一度生活著某種大動物--那種動物肯定能證明法國人布豐的可笑論點不能成立。

在熱心展示那頭不知名動物如何龐大和如何兇猛的過程中,博物學家們似乎有點兒得意忘形。他們把它的個兒拔高了6倍,還給它加上了可怕的爪子。實際上,那不過是在附近發現的一隻大樹懶的爪子。很有意思的是,他們認為那種動物"靈活和兇猛得像老虎",在插圖裡把它描繪成躲在巨礫後面,以貓科動物的優美姿態準備撲向獵物。長牙發現以後,他們又挖空心思地以各種方式把它們安在它的頭上。有一位用螺絲把長牙倒著擰在上面,就像劍齒虎的犬牙那樣,使其看上去特彆氣勢逼人。另一位把長牙向後彎曲,其動聽的道理是,那個傢伙原本是水生動物,打盹時用牙齒將自己泊在樹上。然而,最貼近事實的看法是,這種不知名的動物已經滅絕--布豐連忙抓住了這一點,把它作為那種動物已經無可爭議地退化的證據。

布豐死於1788年,但爭論沒有停止。1795年,一批精心挑選的骨頭運到了巴黎,接受古生物學界的新秀、年少氣盛的貴族喬治·居維葉的審查。居維葉不費多少工夫就能把一堆堆支離破碎的骨頭安放成形,人們已經對他的才華讚嘆不已。據說,只要看一顆牙齒或一塊下巴骨,他就可以描述出那個動物的樣子和性情,而且往往還說得出它是哪個種,哪個屬。居維葉發現美國還沒有人想到要寫一本正式描述那類大動物的書,便自己動手寫了,於是成了發現那種動物的第一人。他把它叫做"乳齒象"(意思是"長有乳頭般隆起的牙齒的象"。出人意料的是,這還真有點兒像)。

在那場爭論的啟發之下,居維葉於1796年寫了一篇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論文《關於活著的象和變成化石的象的說明》。在這篇論文里,他第一次正式提出了絕種的理論。他認為,地球不時經歷全球性的災難;在此過程中,一批批的生物徹底死亡。對於宗教人士來說,包括居維葉本人,這種看法具有令人不快的含義,因為這意味著上帝是捉摸不定的,莫名其妙的。上帝創造了物種,然後又消滅這些物種,他究竟要幹什麼?這種看法跟"大生物鏈"的信念絕對相反。那種信念認為,世界是精心安排的,世界上的每種生物都有一定位置,都有一個目的,過去從來就有,將來也總是會有。傑斐遜無法接受這種看法:整個物種有朝一日會消亡(或者會到那種地步,會演變)。因此,當有人問他,派個考察隊去密西西比河以里的美國內地進行考察有沒有科學和政治價值的時候,他馬上肯定了這個建議,希望勇敢的探險家們會發現一群群健康的乳齒象和別的超大動物在富饒的平原上吃草。傑斐遜的私人秘書和知心朋友梅里韋瑟·劉易斯被選定和威廉·克拉克一起擔任領隊,而且還是這次遠征的首席博物學家。被選定來指點他該找什麼活的動物和死的動物的不是別人,正是卡斯帕·威斯塔。

大名鼎鼎的貴族居維葉在巴黎提出了絕種論。同年--實際上是同月,在英吉利海峽對岸,一個不大知名的英國人在發表對化石價值的見解。他的見解也具有持久的影響。威廉·史密斯是薩默塞特的科爾運河建築工地上的年輕監督員。1796年1月5日,他坐在薩默塞特一家馬車旅店裡,記下了那個最終會使他名揚天下的觀點。若要解釋岩石,你非得有某種並置對比的東西。在這個基礎上,你可以知道德文的那些石炭紀岩石要比威爾士的這些寒武紀岩石年輕。隨著岩層的每一變化,有的物種的化石消失了,而有的化石一直延伸到隨後的岩層。通過發現哪種物種在哪個岩層出現,你就可以計算出岩石的年齡,無論這些岩石是在哪裡。憑著他作為測量員所擁有的知識,史密斯馬上動手繪製英國的岩層圖。經過多次試用以後,這些圖於1815年出版,成為近代地質學的奠基石。(西蒙·溫切斯特在他深受歡迎的《改變世界的地圖》一書里對這件事作了全面的記述。)

不幸的是,儘管史密斯具有敏銳的見解,但說來也怪,他沒有興趣搞清為什麼岩石偏偏以那種方式埋在地下。"我沒有再研究岩層的起源,滿足於知道情況就是那樣,"他寫道,"什麼原因,什麼緣故,那不屬於一名礦藏測量員的研究範圍。"

史密斯對岩層內情的披露,更增加了絕種論引起的在道德上的難堪程度。首先,它證實了上帝消滅生靈不是偶然的,而是經常的。這麼看來,上帝與其說是粗心大意,不如說是極不友好。而且,還有必要花點力氣來進行解釋,為什麼有的物種徹底滅絕,而有的物種卻順利地存活到隨後的年代。顯而易見,絕種不是諾亞時代的一場"大激流"--即大家知道的《聖經》里的那場洪水--能解釋清楚的。居維葉作出了自我滿意的解釋,認為《創世記》只是指最近的那場洪水。上帝似乎不希望用先前不相干的絕種來分散摩西的注意力或引起他的驚慌。

因此,到19世紀初,化石勢必具有了某種重要性。威斯塔就顯得更不幸了,竟然沒有看到恐龍骨的意義。無論如何,這類骨頭在世界各地相繼發現。又有了幾個機會讓美國人來宣布發現了恐龍,但這些機會都沒有抓住。1806年,劉易斯和克拉克的考察隊穿越蒙大拿的黑爾溝岩組。在這個地方,實際上他們腳底下恐龍骨比比皆是,他們還發現一樣東西嵌在岩石里,顯然是恐龍骨,但沒有把它當一回事。在新英格蘭,有個名叫普利納斯·穆迪的男孩子在馬薩諸塞州南哈德利的一處岩架上發現了古老的足跡;之後,又有人在康涅狄格河谷發現了骨頭和足跡的化石。至少其中有一些留存至今--令人注目的是一頭安琪龍的骨頭--現在由耶魯大學的皮博迪博物館收藏。這批恐龍骨發現於1818年,是第一批經過檢驗和保存下來的恐龍骨,不幸的是,1855年之前無人識貨。那一年,卡斯珀·威斯塔去世。不過,威斯塔沒有想到的是,植物學家托馬斯·納特爾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種可愛的攀附灌木,這倒使威斯塔在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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