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 河邊的鬼火

太陽從遠處群山後面噴薄而出,像一隻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那輛飛速賓士的公共汽車。黎明時分本該把車子飛馳而過的一片農村景象——肥沃的農場和放牧的牛羊——清晰地展現在人們的眼前。可是,平原大地上瀰漫著一片霧氣,使人們無法看清周圍的田野景色。公共汽車在霧氣中疾馳,像是在儘力躲避大蠶蛾追趕似的。

在一張靠窗的坐位上,一個沒有名字的男人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他在坐位上挪動了一下身子,睜開雙眼朝四處張望。他的眼珠烏黑,茫然,令人奇怪。他那茫然的眼神像是那種剛從夢中醒來,但又不記得自己是誰或者自己在哪裡的人的眼神。他長著一張蜜黃色的臉,英俊、討人喜歡,但沒有什麼會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特別之處。他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但他的皮膚十分光潔柔滑,時間沒在他皮膚上留下印記,經歷也沒在他皮膚上刻下痕迹。

他在位子上坐直起來,理了理身上穿著的那件灰色粗呢上裝。一陣抽筋般的疼痛在他臉上一閃而過,像是他的身體在提醒他:一個晚上本該平躺著睡覺,可睡的地方卻是一隻坐椅略微向後傾斜幾度的汽車坐位。

這個男人環顧四周,看了看車上其他乘客的頭。他發現大部分的乘客還在睡覺,或者在閉目養神,只有小部分的乘客神色木然地盯著前坐的後背看,或者以視而不見的目光朝車窗外看。

汽車輪子在州際高速公路上滾動,坐在車上的乘客只覺得周圍世界僅存下兩樣東西了:一是一刻不停的車輪轉動聲,另一個是車輛沒完沒了的震動和搖晃。此外,封閉式的車廂里還飄溢著大小便排泄物的污穢味,使空氣變得十分混濁。這位男子轉身看了一眼車身的后座部分,瞥見一隻關著的小隔間。他發現,小隔間里的一隻便桶已用完了它的儲備沖洗水。

這個男人重新在坐位上坐好,然後側身朝窗外眺望。車子經過之處,只見迷霧裊裊向上升起。偶爾霧氣消失的地方,他可以瞥見農村的一些景緻。整個曠野看上去像是埋葬所有戰士之後的荒涼戰場。

收割已經完畢,晒乾的田野里仍可看到一些玉米秸稈豎在那裡。不過,僅從零零落落的玉米秸稈來看,不難推測,今年的收成情況不妙。間或離公路不遠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座樣子令人沮喪的農舍和一些破落不堪的附屬建築物。銹跡斑斑的器械和破舊汽車的殘骸亂七八糟地丟放在穀倉旁的場地上或者田野的角落處。一些牲畜——骨瘦如柴的牛和馬、滿臉愁苦的綿羊,以及充滿希望的山羊——試圖在乾枯的草地上尋找食物,或者用嘴舔舔乾涸池塘底下的泥土。

朝著窗外看的這個男人看上去神色痛苦,好像他在注視的不是一晃而過的景色,而是景色背後的一幅恐怖景象。即使是當霧氣團團圍住車子的時候,他明知什麼都看不清,還是注視著窗外。最後,好像已看夠似的,他終於把頭扭過來,開始在口袋裡尋找起什麼東西。

摸遍了全身,他終於在夾克衫裡面的口袋找到了一隻車票封套。他朝封套瞧了一眼,發現上面用鉛筆簡練地寫了一行行字跡清晰的字。

「你的名字叫比爾·約翰遜。」他開始讀起來,「你剛救了一位女士的命,她將在拯救人類免遭人口過剩災難上起著最重要的作用。但對此事,你記不住。你也許會在報紙上看到有關她的成就報道,但你不會發現任何提及你在這件事中所起作用的消息。

「之所以如此,有幾種可能的解釋,其中包括也許我在說謊,也許我自已被人騙了,也許我神經不正常了。但一個不容置疑的解釋是,我告訴了你下列事實真相,而且你必須據此行動:你出生於未來,但未來的希望已消失殆盡;你受未來之託,來到我們這個世界的時空,為的是改變創造未來的事態發展。

「我說的是真的嗎?你唯一的證據是你預見事態結果的能力。你的這種能力顯然是獨一無二的。它給你一種幻象:不是想像將來會是什麼樣子,因為將來是可以改變的,而是預示如果事態順其自然發展的話,如果沒有人採取行動的話,如果你不對事態發展進行干預的話,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不過,每次你介入干預,不管它的方式和程度多麼微妙,你都將改變未來,使它與你來自的那個未來不一樣。你存在於這個時刻,又存在於這個時刻之外,同時又存在於未來。所以,每次變化使你無法記住。」

「我是昨晚寫下這些東西的,把我所知道的東西告訴你,就如同我自己是今天早晨看了一隻紙箱封口上的留言條才了解了自己一樣。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倆人實際上是一個人。這樣的事情我們已經做過多次了。」

這個現在有了比爾·約翰遜名字的男人低頭注視了一下那隻車票封套,好像是要否認它的存在似的,然後,一陣厭惡之感湧上心頭,他把封套撕成碎片,扔進車廂地板上的一堆廢棄物之中。他接著轉過身向窗外望去,只見霧氣瞬時間消失了。

車子沿著高速公路行進途中,經過了一條寬闊的河流,裡面泛著泥漿色的河水,好像一千個農場的泥土被沖灌進了這條河流。由於這個原因,河面上浮著一層灰綠色,但河面上和河底下都沒有任何移動的東西。這一帶已看不到農村的景色,進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簡陋的小木屋,它們像傘菌一樣,沿著河邊的一片平坦之地站立在那裡。臉色悲傷的小孩子們,身穿破舊的衣服,挺著肚子,站在簡陋木屋周圍。他們睜大著眼睛,看著公路上行駛的汽車,心裡弄不明白車子來自哪裡,又開往什麼地方。生活在世界的這一角落,看汽車成了孩子們的一大樂趣。

車子再往前面行駛,簡陋木屋逐漸不見了,視野中出現的是一幢幢固定的住宅。這些住宅曾經是像模像樣的建築,但時過境遷,這些年久失修的房子外觀已破舊不堪,不再風光。房子的牆壁看上去像是沒油漆過似的,因為原先的油漆已剝落得精精光光;房子四周的土地一片光禿,到處堆放著被扔掉了的廢舊雜物,如舊箱子和過期的報紙。沿河岸一帶,一些工廠搭建了混凝土和金屬薄板組成的柵欄,並通過許多粗大的管道,把臭氣熏天的工業污水排入流水滯緩的河中。

約翰遜望著這一切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奇特的現象:這條河開始燃燒起來。火焰吞卷著河面,像是紅綠妖精在河面上跳舞一般。這像是一種跡象,被逐出天堂的天使不知從哪裡突然下降,要統治這一地區。吞卷河面的火焰從遠處觀望,煞是壯觀,但當汽車沿著高速公路駛近這條河時,約翰遜卻看到了另一幅情景:油味十足的濃煙升上空中,穿入頭頂之上的雲霧之中。約翰遜想看個清楚,可是一陣濃霧撲面而來,使他眼前模糊得什麼也看不見。

約翰遜閉上雙眼,把頭斜靠在坐椅上,好像要儘力把剛才看到的東西都忘卻似的。但是,他感到車速放慢了,於是又睜開了眼睛。這時,車子停了下來,與乘客們相伴很長時間的車輛運轉聲和車廂震動聲也突然之間一下子消失了。人們開始活躍起來,發出陣陣的惱怒聲音,要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們到了嗎?」一位年長婦女問道。

「停車吃早飯,25分鐘。」汽車司機語氣生硬地對大家說。

「這時間洗手、上廁所什麼的都不夠,」坐在約翰遜身後的一位男乘客抱怨說,「更別說趕走這車上的那股臭味,以便讓大家有個好胃口來吃早飯。」

「25分鐘。」汽車司機又重複了一遍。說完,他打開車門,一股惡臭從外面湧入車內。這股臭味不是瀰漫於空中的霧氣,而是工業廢氣形成的煙霧,既有看得見的煙塵,又有看不見的其他刺激眼鼻的物質。

「反正我不餓。」約翰遜身後的那位男士說。

但約翰遜移動了一下身體,從坐位上站了起來。他沿著車廂通道往外走,可走了沒幾步,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他又轉身走回到自己的坐位處,從頭頂上的行李架上取下了一隻手提箱。

「我們就在這裡停一會兒,先生,」司機見約翰遜提著手提箱往外走就提高嗓門喊了一聲。

正在燃燒的河邊,有一條與高速公路平行的輔助道路,那裡有一間路邊小餐館。約翰遜下車後朝那小餐館看了看,發現它與車子一路上經過時看到的簡陋木屋和破損房子一樣年久失修,破落不堪。小餐館的前門上面有一個「吃」的標牌,而它那滿是蠅屎斑跡的窗戶里,放著一塊霓虹燈不再閃亮的招牌,上面寫著「美食」。不管這間餐館裡以前曾提供過什麼樣的「美食」,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現在它裡面什麼也沒有,只剩下一堆廢墟。

在公共汽車停下的地方,是一個混凝土建成的汽車站台,它的兩邊各放著一排加油泵。這個站台很陳舊,整個建築到處都是裂縫。站台邊上有一間小房子,裡面坐著一個睡眼惺松的工作人員;他的房間邊上,還有兩間洗手間,外面分別掛著「男士」、「女士」的標牌。「我想,我也許該把男廁所打掃一下,」約翰遜說,「也許甚至把它改造一下。」

「35個人要用這個廁所呢。」公共汽車司機大聲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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