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太陽的兒子-1

他睜開了雙眼,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床單和毯子亂糟糟地揉成一團,像是睡覺的時候,他在床上翻來翻去地動個不停才把它弄成這個樣子的。

他眼睛盯著天花板看。房間的天花板已年久失修,布滿裂縫,活像一張他認不出的某國地圖。在他的左邊是一扇窗戶,一縷寒冬光線透過數層灰塵瀉入房間,在他的右邊是這間屋的其餘部分:既破爛又暗淡,沒什麼特別、新奇之處。屋子的中間放著一張黑白相間的早餐桌,桌於是用金屬和塑料製成的。桌子的兩邊是兩張配套的金屬椅子,它們緊挨桌子放著。桌子的後面,即面朝此屋房門的方向,放著一張黑色塑料沙發。沙發前面是一張搖搖晃晃的木製咖啡桌,一盞落地檯燈放在沙發的一邊。緊挨著左牆放著一張木製梳妝台,它的胡桃木鑲板已開始剝落。梳妝台邊,是一隻仿胡桃木的衣櫥。右牆邊還有一扇門,一看就知道是通向衛生間的。這扇門過去一點,是一堵1.2米高的隔牆,把卧室與廚房間隔離開來。廚房間里有一隻煤氣爐,一個水池、一個電冰箱和一些壁櫥。

這種房間報紙上登廣告時稱做一室公寓房。以前,它曾被稱做「小廚房」。

屋裡的男子搖擺了一下腿,從床上爬了起來。他先坐直,張開雙手,用它們擦拭了一下臉,試圖以此方式「擦」走睡意,使頭腦清醒起來。看上去,他是個英俊的年輕男人,頭髮褐色且捲曲,雙眼烏黑明亮,皮膚呈古銅色,像是在陽光下曬了很久。他的身上洋溢著年輕人的天真無邪,一種初出茅廬的意識醒悟,和對任何事情孩子般濃厚的興趣。他的這些討人喜歡的特點使人們樂於與他交談,樂於告訴他他們的個人事情,樂於告訴他那些他們也許不願與其他別的人分享的心中秘密。

然而,凡見過他的人,人們對他記得最深的是他那雙眼睛。這雙眼睛看上去比他身體的其他部分更成熟、更「年長」。它們看人也好,看物也好,都很專註用心,好像看什麼就要看懂,看什麼就要弄清楚怎麼回事,看什麼就要看出別人看不出的東西,看什麼就要顯示出自己見多識廣、閱歷豐富的樣子。換一種說法講,也許這雙神色獨特的眼睛只屬於那些經常忘卻但又竭力想記住什麼事情的人。當他用雙眼環顧房間四周時,其眼神所流露出的樣子恰似如此,他的眼睛掃視完四周後,又回落到房子中間的桌子上。一隻手掌般大小的錄音機端放在桌子上。

他站起身來,走到桌前,低頭朝錄音機看。錄音機里有一盒磁帶。他在標有「放音」的按鈕處按了一下。磁帶剛轉動時發出了一陣「噝噝」聲,但過了一會兒,就傳出了一個清晰的、富有樂感的男子聲音。這聲音略微帶有一定的外國腔調,聽上去似乎是一個過了青少年時期才學英語的人在說英文,但這種人的英文比英語國家的本國人還要講得好。

「你的名字叫比爾·約翰遜,」錄音機里傳出來的聲音說,「你剛剛使世界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不過,你都記不起這些事情。你將在報紙上讀到有關這個世界所經歷的這場危機的報道,但你不會發現任何有關你在這場危機中所起作用的報道。

「之所以如此,有幾種可能的解釋,其中包括也許我在說謊,也許我自已被人騙了,也許我神經不正常了。但一個不容置疑的解釋是,我告訴了你下列事實真相,而且你必須據此行動:你出生於未來,但未來的希望已消失殆盡;你受未來之託,來到我們這個世界的時空,為的是改變創造未來的事態發展。

「我說的是真的嗎?你惟一的證據是你預見事態結果的能力。你的這種能力顯然是獨一無二的。它給你一種幻象:不是想像將來會是怎麼樣子,因為未來是可以改變的;而是預示如果事態順其自然發展的話,如果沒有人採取行動的話,如果你不對事態發展進行干預的話,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不過,每次你介入干預,不管它的方式和程度多麼微妙,你都將改變未來,使它與你來自的那個未來不一樣。你存在於這個時刻,又存在於這個時刻之外,同時又存在於未來。所以,每次變化都使你無法記住。

「我是昨晚把這些話錄下來的,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訴你。幾周之前,我以類似的方法,通過聽錄音磁帶來了解我自己。現在我如法炮製,把一切告訴你,因為我就是你,你我是同一個人。我們的這種做法並不是第一次,以前早已出現過多次……」

錄音機里的聲音停止後,這個名叫比爾·約翰遜的男子把放在錄音機旁的皮夾子拿了起來。皮夾子旁有幾枚硬幣,兩把穿在鑰匙圈裡的鑰匙,以及一把黑色小梳子。在皮夾子里,他發現36美元,一張威世信用卡,以及一張用塑料包封的社會保險卡。信用卡和社會保險卡都是供他使用的。此外,他還在皮夾子里發現了一張收據,那是三星期前用於一個包裹郵寄的單據,他為此特地保了險。

他把皮夾子扔回到桌子上,走到煤氣爐前,從水池上的熱水籠頭裡往煮茶用的茶壺裡灌了些水,然後把茶壺放在煤氣爐上。他打開煤氣灶下面的開關,試著點燃它,但幾次都沒有成功。他決定放棄這一想法,於是把煤氣灶開關又旋轉到關閉的位置。他走進衛生間,但沒過幾分鐘就出來了,並徑直走向房門。他打開門,看到外面滿是灰塵的地毯上放著一份報紙。他撿起報紙,關上房門,然後再把頂燈打開。好像是電流不足似的,頂燈燈泡發出的光相當暗淡。他用水池上熱水籠頭裡的水沖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後把它拿過來放在桌子上,坐下來看報。

這份報紙很薄,僅八頁厚,這位男子快速地瀏覽了一下報紙,然後在一則新聞前停住了目光。他對這則新聞注視了良久,好像不是在讀報,而是要看穿它。他把這則新聞撕了下來,然後把它摺疊好放入皮夾子。他站起身來,走到梳妝台前,穿上衣服,從衣櫥的頂上拿下一隻滿是劃痕的塑料手提包。他打開手提包,把兩條替換用的長褲、三件襯衫、一件夾克衫、一打襪子和一打內褲放了進去。然後,他把他的臟衣服塞入一隻紙袋,把它放入手提包,接著,他又記起了那隻微型錄音機,也順手把它放進手提包里。東西整理好後,他合上手提包,隨後把桌上雜七雜八的東西一個個地迅速放入各個口袋,最後朝房門走去。

走到房門時,他回頭環顧了一下房間。原先,這間房間平平常常,無甚特別。現在,它看上去也毫無特別之處。一連串無足輕重的人曾在這裡住過,但他們都沒有在這房間里留下什麼他們的印記。只有時光的流逝記載著這間房屋的經歷:桌上有一個香煙燒壞的痕迹,扶手椅的座墊劃開了一個口子,沙發一個地方被撕破了,咖啡桌和四周的牆壁劃痕斑斑。此外,門已開進開出無數次,房間的牆角處和床底下堆積著灰塵和棉絨團,看上去像是積了一層黃土。

約翰遜冷冷一笑,然後隨手關上了門。

下樓梯的時候,他彎了彎身,把鑰匙圈穿著的幾把鑰匙丟進了一間房門的信箱狹槽里。這房間的門上鑲著一塊金屬飾板,上面刻著「經理」兩字。鑰匙剛落地,這間屋的房門便打開了。約翰遜看見一個中年婦女模樣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她灰白的頭髮編成辮子,盤繞在頭上,她的臉因憂慮而緊皺眉頭。

「約翰遜先生,」她說,「你要離開嗎?怎麼這麼突然?」

「我當時就對你說,我也許會突然就走。」他講話的聲音與他錄音機里聽到的聲音是一個聲音。

「我知道,但……」她說話吞吞吐吐,猶豫不決,「我原先以為,我女兒有難處時,你對她那麼好,也許……」

「任何人處在那種情況下都需要幫忙的。」他說。

「我知道,但是——她以為——不,我們以為……」

約翰遜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好像在說,他看見時間飛速流逝,而他自己又無法截住它。「對不起,我必須走了。」

「你是個好房客,」那位中年婦女說,「對電力不足沒有任何抱怨。這事我們也無能為力。只有上帝知道是怎麼回事。你對煤氣不足也沒抱怨。你很文雅,彬彬有禮。你不帶女孩到你房間去。而且,你很隨和,說話沒架子。約翰遜先生,我真不願看見你離開。你走了之後,我還能與誰交談呢?」

「只要你給人們機會,總是有人可以交談的。再見,願未來仁慈寬容。」他回答說。

約翰遜只有在獨自一人時,才感到自己是個人,一個能自由支配自己的人。他與其他人相處時,總感到有人盯著他看。這種時刻具有奇特的非真實性,好像他僅僅是個演員,口裡一個勁地念出他人為自己寫好的台詞,然後自已被迫站在一邊,看自己表演。

約翰遜來到一個街區的馬路拐角處。一陣陣狂風把紙片和灰塵從地上吹起,圍著約翰遜的雙腿打圈圈。約翰遜耐心地等待市內公共汽車的到來,看到一輛車頭直冒蒸汽的公共汽車駛向他所站立的拐角處。約翰遜不安地坐在一張塑料板裹著的椅子上。塑料板裹住坐椅是防止人坐上去以後不小心被破彈簧戳刺臀部。可約翰遜坐的那張椅子,塑料板已壞了,因而他不得不小心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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