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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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理時間 這一年是崇禎十五年,公元 1642年,我們的主人公已經相識三年。三年前,29歲的冒辟疆因應制來到秦淮,並在吳應箕、方以智、侯朝宗等人的極力推薦下,第一次見到了董小宛:

乙卯,應制來秦淮。吳次尾、方密之、侯朝宗咸向辟疆嘖嘖小宛名。辟疆曰:未經平子目,未定也。而姬亦時時從名流燕集間,聞人說冒子,則詢冒子何許人。客曰:「此今之高名才子,負氣節而又風流自喜者也。」(張明弼: 《冒姬董小宛傳》 )

雖然此後冒辟疆「同密之屢訪」董小宛,但其真正鍾情的卻另有其人,而且這一年春天他就是為了履踐與此人的婚約才重臨秦淮的,這個人正是讓吳三桂「衝冠一怒」的陳圓圓。

但命運作祟,就在冒到來前不久,陳被豪強萬金劫去。於是,這才有了冒辟疆鬱憤夜遊,滸墅重訪董小宛一幕。就從這一夜開始,董對冒展開了強大的愛情攻勢,當下表示願以身相許,第二天,她又帶著病痛,追隨冒出行,且「誓不復返」。在兩人偕游的27天,冒27度辭別,董失聲痛哭。最後,冒不得不答應在金陵鄉試完畢後就與其完婚。這樣,僅僅用了27天的時間,一段被預言的婚姻不日就要展開。這一切來得太快了,所有的命運都在這個春日的夜晚進來,而且太美,全不察覺!是非善惡,都要等到九年後董香消玉殞方見端倪。

但話須說回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日二十四時,山河歲月,再好再壞,也都是這個命數。所謂快慢,不過是人心不同而已。好的時光總是匆匆,壞的時候也往往度日如年。於是,秒盤上滴滴答答的鐘聲之外,我們還聽得見人心裡那喜怒哀樂的時間。

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略薩(MariasLiose)在他的《中國套盒》里說:有一個計時順序的時間,還有一個心理時間。計時順序時間是客觀存在的,獨立於我們的主觀感覺之外的,是我們根據天體運動和不同星球所佔據的不同位置計算出來的,是自從我們出生直到我們離開世界那天都在消耗我們生命的時間,它主宰著萬物生存的預示性曲線。但是,還有一個心理時間,根據我們的行止能夠意識到它的存在,以種種不同的方式由我們的情緒支撐著的時間。當我們高興時、沉浸在強烈和興奮的感覺中時,由於陶醉、愉快和全神貫注而覺得它過得很快。相反地,當我們期待著什麼或者我們吃苦的時候,我們個人的環境和處境(孤獨、期待、災難、對某事的盼望)讓我們強烈地意識到它的流動時,恰恰因為我們希望它加快步伐而覺得它停止、落後、不動了,這時每分每秒都突然變得緩慢和漫長了。

這所謂的「心理時間」、「物理時間」原是20世紀初法國哲學家柏格森(HenriBergson)提出來的,他的「生命哲學」和「心理時間」為後來的意識流小說奠定了思想基礎。他的哲學敘述像詩一樣,深受時人歡迎,哲學家詹姆斯?懷特海(JamesWitehead) ,作家普魯斯特(MarcelProust),畫家莫奈(ClaudeMo) ,音樂家德彪西(ClaudeAchilleDebussy)都是他的「粉絲」,遠在中國,粱漱溟也把他引為知己。他在法蘭西學院的講座座無虛席,每每被如痴如醉的女士包圍。 這些原都不足為奇, 奇就奇在這位哲學家竟然拿了個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說他的哲學作品是「雄偉的詩篇」。

可惜,這裡我並不准備引上一段他的詩化哲學,有心人自可尋來一閱。我這裡倒想讓張愛玲為我們唱上一段中國的《傾城之戀》 ,且看看那中國歲月里的時間魅力到底是何等模樣: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鐘頭調快了一小時,然而白公館裡說:「我們用的是老鍾。」

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16攜偶踏波:旅遊的時尚 卜正民研究明代的商業與文化,有一節講旅遊和書信,其中他討論了「遊歷的女性」。他說:

像明代中國的許多其他東西一樣,旅遊也僅僅是男人的事情。……女性是沒有外出遊歷的自由的,但進香顯然除外。雖然男人們也去進香,但女性特別執著於進香,則是明代社會女性忠孝角色的延伸表現。她們比男人更虔誠地祈求神靈的保佑、照看祠堂、延請巫師。在這一過程中,她們中間建立起了一個部分獨立於男人世界之外的情感交流世界。這種獨立使一些男子不安,他們批評女性不該去寺院進香,不該參加秘密宗教組織。只有當乾癟老嫗——那些年紀老得不會引起男人注意的婦女——參加的時候,這樣的活動才可以舉行。(卜正民: 《縱樂的困惑》 )

為了說明這個觀點,卜正民專門引了《醒世姻緣傳》里一段描寫進香婦女可笑模樣的諷刺文字:

一群婆娘,豺狗陣一般,把那驢子亂串亂跑。有時你前我後,有時你後我前。有的在驢子上抱著孩子;有的在驢子上墩吊鬏髻;有的偏了鞍子墜下驢來;有的跑了頭口喬聲怪氣的叫喚;有的走不上幾里說肚腹不大調和,要下驢來尋空地屙屎;有的說身上不便,要從被套內尋布子夾屄;有的要叫兒吃乳,叫掌鞭來牽著韁繩;有的說麻木了腿骨,叫人從鐙里與他取出腳去;有的掉了丁香,叫人沿地找尋;有的忘了梳匣,叫人回家去取,跐噔的塵土扛天,臊氣滿地。

可是,既與卜的描述不同,也與他的引證不一,董小宛和冒辟疆的旅遊顯現了另一種俊逸的「攜偶踏波」之美。

千萬人爭步擁之,謂江妃攜偶踏波而上征也。(張明弼: 《冒姬董小宛傳》 )而且,從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來看,董小宛似乎不只這一次出遊,在此之前她就曾遊歷西湖、黃山等地,而且時間之長,匪夷所思:

在庚辰夏,留滯影園,欲過訪姬。客從吳門來,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黃山白岳,遂不果行。辛巳早春,余省覲去衡岳,由浙路往,過半塘訊姬,則仍滯黃山。

從上述材料可以見出,旅遊在董冒二人的感情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儘管婚後兩人安心過起了一種隱逸生活, 但可以想像他們已經將旅遊轉移到了那片巨大的水繪園。 白日蕩舟,夜間涼亭私語,都表現出一種昔日踏波的旅遊之美。

巫仁恕曾經指出,明中葉以後,士大夫的旅遊之風已經十分盛行,對旅遊的線路(「旅道」)以及各種旅遊用的交通工具和攜帶的器具(「游具」)格外講究。比如, 《桃花扇》里寫南京的明媚春光里,有錢的遊客「花里行廚攜著玉缸,笛聲吹亂客中腸」。這裡的「行廚」,就是游具的一種,食盒內裝著酒食,由僕人攜帶或肩挑至旅遊之處。

除此之外,李孝悌還專門舉了高彥頤書中所展示的「提爐」和「山游提盒」。前者下方有火爐可供熱水、暖酒,中間有煮粥的圓鍋、茶壺,上方則是盛炭用的方箱;而後者也分好幾層,可分置壺、杯、筷子、大碟、小碟等。考究和情趣可見一斑,實在是現在的旅遊不能比擬的。

33涼亭私語到霧重月斜 夜闌人靜,霧重月斜,這是我們講自然環境時常用的形容,那是說它清寧美好,而又空闊乾淨。但一個時代也有它的日升月落,山高水遠,所以借過來說也是一樣的秀美。正好像我們說到了長河落日,那就是唐朝,而說到曉風殘月,那便是宋代。

至於霧重月斜,也許五四是最好的寫照。胡蘭成在《山河歲月》里是這樣講的:

民國初年上海杭州的女子,穿窄袖旗袍,水蛇腰,襟邊袖邊鑲玻璃水鑽,修眉俊目,臉上擦粉像九秋霜,明亮里有著不安。及至五四時代,則改為短衫長裙,衫是天青色,裙是玄色,不大擦粉,出落得自自然然的了。那時的青年是,男子都會做詩,女子都會登山臨水,他們不喜開會,不惹群眾,而和朋友或愛人白日遊冶,夜裡說話到霧重月斜。他們輕易離家去國,無人可以責其負心,而去到希臘羅馬或美國呢,希臘羅馬美國亦像在貴客面前不可以訴說辛苦恩怨事,他們是到了那裡,那裡即呈吉祥,他們有這樣的奢侈,連脂粉都怕污了顏色。

以前我們單是知道五四的熱血和吶喊, 卻忘了鴛鴦蝴蝶的三春花事, 張愛玲的流言蜚語,當然更忘了新青年的簡靜與樸素。「是這樣的美景良辰,人世正有許多好事情要做。他們廢棄文言要白話,破除迷信要科學,反對舊禮教而要男女自由戀愛。」(胡蘭成: 《山河歲月》 )

是這樣世俗的明亮,才讓草木不驚,民國堂堂,即便是風來吹它,雨來淋它,亦是這樣的風日晴妍。那浩蕩的歲月里,登山臨水,做詩私語,直到霧重月斜,那真是有行事的大洒然。

董冒兩人生在大明朝的風雨飄搖里,金戈鐵馬的變故要來,卻也只燒茶煮飯,飲酒唱詩。

他們是做悠悠人世里的一對小夫妻。空曠的天地,多少悲歡離合,亦只是這樣的尋常的日子,尋常的兩人。此情此景,不禁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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