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辟疆與董小宛

冒辟疆與董小宛1

柏樺

這一年春天太快了2,

不祥的籤詩3也抵不住它的速度4;

光景飽滿地催促,一刻都不願挽留5,

一件大事正期待著冬天6。

來臨7

1642年的冬天終於來了8,

你,19歲,步出銀色的秦淮9,

買舟來到如皋10,

決心與我做一份人家11。

在水繪園12,你收拾好曾經綺麗的春服,

其中一襲薄如蟬紗的西洋布退紅輕衫13

令我想起了往昔,那時

我們的戀愛正「 觀渡於江山最勝處。」14

千萬人爭步擁來15,

就為一睹你攜偶踏波的風姿呀16。

而我也是那樣與你和諧,

飛揚跋扈、兀傲豪華17,正當而立之年18。

「 飾車騎,鮮衣裳,珠樹瓊枝,光動左右」19

陳瑚激賞:「 驚嘆為神仙中人。 」20

是的,我們因共同的才華和儀錶而成為天下才21,

是的,我們已成就過春天,

如今就讓他人去做春水春花吧22。

人世還有其他好事要做,

我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在水繪園,在冬天的江南23,

另一番良辰已為我們備齊24。

家居25

人之一生:春、夏、秋、冬26

很快,你發現了新的喜樂:

女紅、飲食、財務及管理27。

子曰:「 仁者靜」28

你就在靜中洒掃庭除並親操這份生活29。

「 其德性舉止,乃非常人。」30

家務是安詳的,餘閒也有情31:

白日,我們在湖面蕩舟,

逸園和洗缽池最讓人流連32;

夜裡,我們在涼亭里私語,

直到霧重月斜33,

直到寒意輕襲著我們的身子34。

曾記得多少數不清的良夜,

你長飲、說話,若燕語呢喃35,

而我不勝酒力,常以茶代酒36。

有時,我們又玩別的遊戲,

譬如讀詩或抄寫37:

「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38

這一切不為別的,只為聞風相悅39,

只為唯美,只為消得這水繪的永夜40。

食41

你用鮮花和水果做的甜點

是光陰的珠淚,是純粹的美學:

釀飴為露,和以鹽梅。凡有色香花蕊,皆於初放時采漬之,經年香味,顏色不變,紅鮮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噴鼻,奇香異艷,非復恆有。最嬌者為秋海棠露……味美獨冠諸花。次則梅英、野薔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屬。至橙黃、橘紅、佛手、香椽,去白鏤絲,色味更勝。42

再且看那「 火肉無油,有松柏之味、風魚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鱘骨如白肉、蝦松如龍鬚、烘兔酥雉如餅餌、腐湯如牛乳。」43

真是個潔白鮮艷的小山水矣

歷歷分明且又聞香醉人。

你對花草植物有超乎尋常的感情和喜好,

烹調洋溢著舊日秦淮的芳香44。

你做的「 冬春水鹽諸菜,能使黃者如蠟,碧者如苔。蒲藕、筍蕨、鮮花、野菜、枸蒿、蓉菊之類無不採入食品,芳旨盈席。」

飲食對於你,樣樣皆是本色,皆是當行如空中音、相中色、水中月、鏡中象又猶如妙手裁詩

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惟情性是也45。

茶傾心於我們的美意、我們的端正,

其中岕片是我們共同的瑰寶46,

我們沉浸在採摘與烹茗的細節里。

那具有片甲蟬翼之異的上等岕片,

你親自洗滌、煎制,以生活專家的姿勢47

不厭其煩地投入這細瑣的工作。

晨昏不絕、光景悠悠,

我們靜靜地試著對飲,

那四溢的茶香「 如木蘭沾露,瑤草臨波。」48

人世的風景就這樣生在我們的吐納里49,

生在月白風清的涼廊間。

茶香雙妙若福慧雙修50,

此外,我們還希求別的什麼呢?

夜半天寒,我們獨處香閣,

帷簾四垂、毛毯覆疊51

燒二尺許絳蠟二三枝,設參差台幾,錯列大小數宣爐,宿火常熱,色如液金粟玉。細撥活灰一寸,灰上隔紗,選香蒸之,歷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

甜熱的香呀繞樑不已,

夾著梅花和蜜梨的氣味,

也混合著我們身體的氣味52。

橫隔沉、蓬萊香、真西洋香、生黃香、女兒香……53

無涯的香迷離廣大,

若掛角之羚羊,無跡可求54,

又消磨著我們華貴的年華

啊,正直、微妙,全能的香55

還原的香、天生的香

我兩人就在蕊珠眾香深處56,

聽「 曉鍾恆打,尚未著枕」;

或「 久蒸衾枕間,和以肌香,甜艷非常……」

於濃濃清安中,呼吸著喜悅、呼吸著夢想。

水繪雅集57

那靜中已升起熱情,

萬千鳥兒正盤旋在煙水之上。

賓客從四方來,車如流水馬如龍58,

題詠吟賞,雲集於是,

狂歌59轟飲60無虛日。

每當月明風細,老夫與佳客各刺一舟,舟內一絲一管一茶灶,青簾白舫,煙柁霜篷,或由右進,或自左出,舉會食於小三吾下。61

樹木掩映,亭榭參差,曲水環流,山亭獨立,嘗於其中高會名流,開尊張樂。其所教之童子,無不按拍中節,盡致極妍。紫雲善舞,楊枝善歌,秦蕭雋爽,吐音激越……62

這盛世歌舞做成了水繪江山63,

也做成了我們中年的繁華——

我們的歡樂與記憶。

山水、美酒、佳肴、絲竹64

以及初夏向晚的日光,

到處都是千金散盡的慷慨65,

到處都是流水宴的繡口錦心66。

歲月流逝,一個偉大的時刻到來,

貴人王士禎於康熙四年(修禊中)67

在水繪園行大狂歡,放言要痛飲十石。

我記錄下這完美的演出:

白日「 登舟,泛洗缽池。明窗盡開,水雲一色。一小蜻蛉載清吹數部尾其後,歌絲為水聲所咽,繚繞久之。」

時日已將暝,乃開寒碧堂,爰命歌兒演《紫玉釵》 、 《牡丹亭》數劇,差復諧暢。漏下二鼓,以紅碧琉璃數十枚,或置山顛,或置水涯,高下低昂,晶瑩閃爍,與人影相凌亂。橫吹聲與管弦拉雜,忽從山上起,棲鴉簌簌不定。阮亭曰:「此何異羅星斗而聽緱笙也?」

富貴人生映照著這奪目的白夜68,

吳歌、水調69、銀箏、琵琶

歌兒、舞者、文人墨客

在在如萬樹的枝條花葉

在在莫不各有風景、各有清姿。

亭樹湖畔,幽窈明瑟,

對酒當歌,難消永夜70,

而拂曉顫抖著,即將來臨,

準時、恐怖並從不迷途,

突然,我聽到了死亡的聲音71

避亂與侍疾

歡從何處來

端然有憂色

——

《子夜歌》72

甲申之變,盜賊烽起73,

北方的鐵騎就要踏破江南;

馬嘶草暗、雲慘塵飛74,

如皋城內外風聲鶴唳75,

我們一家開始了亡命。

在奔往鹽官76的途中,我病倒於驚悸,

發著持續的癲狂與煩熱,

你緊緊地將我包裹,似寧靜的春水。

冷時,你擁抱我;熱時,你將我披拂;

痛時,你撫摩我;將我的身體枕入你懷裡;

或用胸溫暖我的雙足。

唉,「 凡病骨之所適,你皆以身就之。」

你親手喂我湯藥,有時還以口來喂。

更驚人的是,為細偵我的病情,

你對我的大便

「 皆接以目鼻,細察色味,以為憂喜。」77

整整一百五十天,

你卷一破席,橫陳於我的床邊78,

日以繼夜,對我用心如日月光華。

在你「 履險如夷,茹荼若飴」的操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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