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四

馬弟雅思睜開眼睛。他是仰卧在床上。他處於剛醒過來的迷糊狀態中,覺得明亮(而又模糊)的窗戶原來在他的左邊,現在開始在房間里移動,動作不快不慢,雖然不猛烈,卻難以制止,像從容不迫的河流一樣,相繼出現在床尾的椅子上,衣柜上,第二隻衣柜上,梳妝台上,兩張並排的椅子上。最後它停了下來,正好在馬弟雅思的右邊——它昨天所在的地方——仍然是四塊一模一樣的玻璃,中間由一個黑色的十字窗框隔開。

天已大亮。馬弟雅思題得很好,一覺睡到大天亮,動也沒有動過。他覺得休息夠了,心境平靜了。他轉過頭來望窗口。

外邊下著雨。他突然想起在夢中是有陽光的晴天,這個想法只在一秒鐘間掠過他的心頭,馬上就消失了。

外邊下著雨。四塊玻璃被十分細微而明亮的雨點濺滴著,雨點化成長約一二公分的斜線——平行的斜線——按照窗戶的一個對角線的方向散布在整個窗戶上。可以聽得見雨點敲打玻璃的幾乎難以覺察的聲音。

雨水的斜線愈來愈緊密。不久,雨點溶合在一起,打亂了整個有條不紊的畫面。馬弟雅思轉過頭來向這邊張望的時候,大雨已經開始了。現在到處都是大滴的雨點,沿著玻璃從上而下地流著。

一條條的雨線在整個畫面上流著,方向是固定的,是些略略彎曲、大體上垂直的線條,其間距離很有規律——約一公分半左右。

然後這些垂直的線條逐漸消失,變成既沒有方向、也不流動的點子——大滴的凝固的水點,大體上相當均勻地分布在整個窗戶上。細心地加以觀察,就能發現所有這些水點都有不同的形狀——雖然形狀並不固定——其中只有一種特點是固定的:它們的底部都是隆起的、圓形的,陰暗無色,中間有一個明亮的光點。

這時候,馬弟雅思發現那懸掛在天花板上(在房間的正中,就是在窗戶和床之間)的電燈發出黃色的光線,燈罩是用毛玻璃做的邊沿,呈波浪形狀。

他站起來,走到門邊,按了按裝在門框上的、鍍鉻的電燈開關。電燈熄滅了。這樣看來,要關電燈,應該把那顆光滑的金屬小球向下攀——這是多麼合乎邏輯的方法,馬弟雅思在昨天晚上應該想到這一點。他瞧了瞧地板,然後又瞧了瞧放在獨腳小圓桌上的汽油燈。

他的赤裸的腳踏在鋪磚的地面上,覺得冰涼。他正要回到床上,忽然又轉了個身,走到窗戶跟前,向嵌在牆洞里的桌子俯下身子。散布在窗玻璃上的水滴使他看不見窗外的東西。他雖然只穿著一件睡衣,仍然打開了窗戶。

天氣並不冷。雨還在下,可是已經很小;沒有風。整個的天空一片灰色。

幾分鐘以前把雨點撒在窗玻璃上的那陣驟然而來的狂風,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天氣現在十分平靜。落著綿綿不絕的毛毛雨,地平線雖然被雨遮沒,可是近距離的景物仍然看得清楚。簡直可以說,在被雨洗滌過的空氣中,較近的物體反而添了一層光澤——尤其是那些淡顏色的物體,例如從東南方(就是那懸岩逐漸插入海面的地方)飛來的那隻海鷗就是如此。它本來已經飛得很慢,現在由於飛得低了,彷彿就顯得愈慢了。

海鷗在窗戶對面幾乎就原地轉了一個圈以後,慢慢向上回升。可是接著它又落到地上,撲也沒有撲翅膀,只是兜著螺旋形的大圈子,緩慢地、滿有信心地落下來。

它並沒有棲息下來,只是稍微改變了一下翅膀的傾斜角度,就毫不費勁地又回升上去。它又兜了一個圈子,彷彿在搜尋獵物,或者找尋一個棲息的地方——離房子二十公尺遠。然後它拍了幾下翅膀,又升上高空,轉了最後一個圈子以後就向港口飛去。

馬弟雅思回到床邊,開始穿衣服。簡單地梳洗以後,他穿上其餘的衣服——上衣,短祆,因為外面下著雨。他機械地把兩隻手插進衣袋。可是他馬上把右手伸了出來。

他走向屋角窗戶旁邊兩張椅子和書桌之間的那隻大衣櫃。衣櫃的兩扇櫃門都關得緊緊的。鑰匙並沒有插在鎖眼裡。他用指尖一撥就撥開了一扇櫃門。衣櫃並沒有上鎖。他把櫃門大大地打開。裡面空空如也。在那些分隔得勻勻稱稱的屜子里,找不到一隻衣架子或一根小繩子。

衣櫃右邊的書桌也沒有上鎖。馬弟雅思把桌板放下來,把許多抽屜一隻只地打開,察看了鴿籠似的格子,裡面也是什麼都沒有。

門的另一邊的那隻五斗櫃也一樣,用不著費勁就把五隻大抽屜打開了。抽屜外邊沒有把手,只有挖大了的鎖眼——鎖已經拆掉了——馬弟雅思把小指尖插進鎖眼,儘力緊貼木頭,就把抽屜拉開了。可是整個五斗櫃從上到下都是空的,既找不到一張紙,也找不到一隻舊紙盒蓋或者一小股繩子。

旁邊的獨腳小圓桌上放著他的手錶,他拿起來戴在左手腕上。時間是九點鐘。

他穿過房間,走到那張嵌在窗檯內的方桌子旁邊,桌上放著他的備忘錄。他打開星期四的那頁,拿起鉛筆,細心地在「睡得很好」幾個字後面加上「九時起床」四個字——雖然他通常是不記載這一類細節的。

然後他偏下身子,在桌底下拿起小箱子,把黑色的備忘錄放了過去。思索了片刻以後,他走過去把小箱子步進那隻空空如也的大衣櫃里,放在最下面一格的右角落裡。

關上櫃門以後——他用力推了推櫃門,使它關得緊一點——他機械地把兩隻手插進短祆口袋。右手又摸到了那袋糖果和那盒香煙。馬弟雅思取出一根香煙吸起來。

他從上衣的暗袋裡拿出他的皮夾,從皮夾里取出一張小小的剪報;這張剪報比其餘的紙片稍長一些。他把剪報上的新聞從頭到尾念了一遍,選擇了其中一個字,把煙灰彈掉以後,拿煙頭按在這個字上。紙上立刻出現了褐色。馬弟雅思繼續把香煙按下去。褐色逐漸擴大,香煙終於燒穿了那張紙,在紙上留下了一個褐色邊沿的圓洞。

接著,馬弟雅思繼續小心地、慢慢地在離第一個洞相當距離的地方,燒穿了第二個同樣的洞。在兩個洞之間只剩下一條不到一公里寬的長條,連接著兩個圓洞。

別的圓洞跟著繼續出現,起先都是一對對的,後來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出現了洞。片刻以後,整個長方形的剪報都布滿了洞眼。馬弟雅思這時就著手把整張剪報徹底消滅,拿著香煙逐步燒毀了剩下來的全部紙屑。他從一個角落開始,逐步向花邊狀的比較完整的部分燒去,小心地不讓任何一塊紙片落下來,只除了那些燒殘的碎片。他向著著火的地方輕輕地吹著,看見火焰蔓延得更快了。他不時吸一口煙,使煙草燒得更快些;他把煙灰彈到腳下的地磚上。

等到那張剪報只剩下小小的一塊三角形紙片夾在他的兩隻指甲尖中間時,馬弟雅思把它放進火爐,讓它自己燒完。這樣,這件社會新聞就連肉眼所能看見的任何痕迹都沒有了。香煙本身在這段過程中也燒得只剩下一截一公分半的「香煙屁股」,自然只有扔到窗外去。

馬弟雅思從衣袋裡摸出他在懸岩的草地上找回來的兩段太長的香煙屁股,先後把它們點著,以便把它們改變為常見的長度;他儘快地吸,一口接著一口,然後也把它們從窗口上扔出去。

他的右手又伸進衣袋,這一次摸出來的是一顆糖。透明的包糖紙揉成一團,仍然放回糖果袋裡,而那塊褐色的糖則放進嘴裡。這有點像一顆咖啡太妃糖。

馬弟雅思扣上短襖的紐子。既然沒有風,這種毛毛雨是不會吹進房間里來的,因此不必關上窗戶。馬弟雅思一直走到房門口。

正要開門走出的時候——通到大街上的大門在屋子前面,他必須走過走廊、越過屋子才能到達那裡——他想起,如果遇見女房東,她一定會和他說話。於是他輕輕地開了房門,沒有造成任何響聲。模模糊糊的談話聲從走廊的另一端,大概是廚房裡傳過來。他辨別出說話聲中有女房東的聲音。至少有兩個男人在和她談話。他們彷彿盡量避免扯高嗓子,有時甚至是在竊竊低語。

馬弟雅思小心地重新關上房門,回到窗戶旁邊;從這裡爬出去是十分容易的。他爬上那張厚實的小桌子,跪在桌上,以免在打蠟的桌面上留下痕迹,跨過窗檯,蹲在外面的石頭架子上,然後跳落到曠野的平坦的草地上。如果那兩個人想找他談話,晚一點談也沒有什麼不可。

馬弟雅思向著前面一直走去,潤濕的空氣使他的前額和眼睛感到涼快。海岸這一帶的草木像絨氈那樣,吸滿了水,鞋底踏下去就發出擠海綿似的聲音。在這一塊含水而帶有彈性的土地上行走,是不費勁的、舒適的、輕快的——而昨天晚上在大路上走的時候,每一步都撞著看不見的石頭。今天早上,旅行推銷員的疲勞已完全消失。

他馬上就到達了懸岩邊沿,附近這一帶的懸岩不很高。海水已經退落得很低,還繼續在退潮。海面非常平靜。小浪頭的有規律的嘶嘶聲並不比鞋子踏在草地上的響聲大多少,可是要慢些。左邊可以看得見那條筆直的防波堤,它側斜地伸進海面;也看得見港口入口處的那個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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