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三

「吃了它吧!」旅行推銷員說,於連的猶豫不決使他笑起來。這孩子會不會有點便呢?

孩子解開了上衣的紐子,伸手去模工作服的一個衣袋。馬弟雅思以為他想把糖果留到以後再吃。

「給你,」他說,「整袋都拿去吧。」

「不必要!」於連回答。他又打量施行推銷員……難道他有一隻眼珠是玻璃的,所以他的視線那麼使人不安嗎?

「這是您的嗎?」那孩子問。

馬弟雅思把視線從孩子的眼睛上移到孩子的手上:孩子的右手始終緊緊握著那顆包著的糖果,左手伸了出來,大拇指和食指捏著一張紅色的糖果紙,和另一張完全一樣,也是悶著亮光的,透明的,卷過的——可是這一張已經攤乎,也沒有糖果了。

「它是在草地上的。」於連繼續說,同時倒了測腦袋錶示是他們旁邊的那塊小窪地,一是您的嗎?」

「也許是我來的時候遺留在這兒的。」旅行推銷員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說。可是他馬上想到糖果紙不該說是遺留的,應該說是扔掉的。為了掩飾他的錯誤,他用開玩笑的口吻加上一句:「如果你願意,你也可以把它留著。」

「不必要。」於連回答。

他的薄薄的嘴唇上又掠過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正如剛才旅行推銷員在農舍里看到過的一樣。孩子把那張長方形的糖果紙揉成一團,用中指一彈,就彈到海里去。馬弟雅思的視線跟著紙團飛下去,可是紙團沒有落到底他就看不見了。

「你為什麼認為是我的?」

「因為它和您手上的那些完全一樣。」

一這又算什麼?我是在鎮上買的。任何人都可以買這樣一包糖果。一定是維奧萊在看守羊群的時候吃的…」

「誰呀,維奧萊?」

「我的意思是說,那個可憐的雅克蓮?勒杜克。你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把我弄糊塗了。」

孩子沉默了幾秒鐘。馬弟雅思趁這機會使自己的臉上恢複愉快和平靜的表情,剛才在對答的時候他對這一點注意得很不夠。於連拆開了那顆精,放進嘴裡;他馬上又把糖果吐到手上,用糖果紙把它包起來,一起扔到海里去。

「小雅克總是買咖啡太妃糖的。」孩子終於說。

「那麼,一定是別的什麼人的了。」

「您剛才說是您自己的。」

「是呀,不錯。我剛才來的時候吃了一顆,我把糖果紙扔到草地上。你的許多問題把我弄糊塗了。」

現在旅行推銷員已經用自然和懇切的態度說話,彷彿他雖然完全不理解對方提問的意思,但是仍然遷就對方的孩子氣的任性舉動。一隻海鷗向海面俯衝下去,接著猛拍翅膀飛上高空,飛過的時候幾乎從他們兩人身旁擦過。

「我是昨天就搶到的。」於連說。

馬弟雅思不知怎樣回答才好,他真想突然離開這個小馬力克,一走了事,以表示他已經忍無可忍。可是他仍然留了下來。僅僅一小張紅紙雖然不能證明什麼,但是也犯不著得罪這個頑強的調查者兒也許對這件事還掌握一些別的情況。哪些情況呢?

首先是灰毛線衣這件事。於連還可能發現了另一張包糖果的紙——綠色的那張——或者第三根香煙頭…證有別的什麼呢?旅行推銷員訪問農舍的時候他也在農舍里,這個疑問也得加以澄清。事實上,昨天快到正午的時候,這孩子既然在院子里或者乾草棚里,為什麼他不願意對他父親說沒有人來敲過門呢?他有什麼利益要支持馬弟雅思的謊話呢?如果他不在農舍里,他的舉動又為什麼這樣古怪?他那麼長一段時間堅決不肯說話,最後又突然捏造了一段可笑的謊話,什麼修理自行車的變速器…擰緊一隻螺釘…也許這是長途跋涉遭到許多事故以後的一種補救方法吧?

可是如果於連?馬力克當時不在農舍,他又在哪兒呢?他的父親認定他從麵包店回家的路上,的確彎到懸岩上去過,這種設想是不是有充分的理由呢?馬弟雅思突然感到十分恐怖:於連從另一條小路——就是「那一條」小路——來找維奧萊,他要求維奧萊表明態度——他對維奧萊懷著相當深的仇恨,甚至希望她死——於連瞧見旅行推銷員以後就躲在上墳後面,他看見了……馬弟雅思用手指了揩額角。這些幻想完全站不住腳。他的越來越厲害的頭痛使他神志不清了。

僅僅為了一張極其普通的糖果紙,就突然想幹掉年輕的馬力克,把他扔進深淵裡,這豈不是完全瘋狂的舉動嗎?

到目前為止,馬弟雅思沒有想到昨天扔掉的兩塊小小的糖果紙——起碼照他的想法——竟然能夠構成這事件的物證。他認為,如果有人把它們拿出來作為物證,這是惡劣的做法,因為他連想也沒有想到要把它們找回來,他在頭腦冷靜的時候對它們完全不加重視。於連自己剛才不是也隨手扔掉,表承糖果紙不能證明什麼嗎……可是,還有另外一種解釋……

還有另外一種解釋:於連的這個戲劇性的動作是否表示他會保守秘密,犯罪的人即使被發現了,也不必害怕他會說出些什麼?他在農舍里的古怪的態度也沒有別的解釋。在農舍里和在這裡一樣,他都顯示出他有支配馬弟雅思的能力:既可以輕易替他消滅罪證,也可以輕易揭發他新的罪證,只要隨意變換一下馬弟雅思在以前幾個小時中的活動內容和路線就行了。可是這麼充分的自信,僅僅建立在設想上——哪怕是詳盡的設想上——是不夠的,必須拿得出依據來證實這種設想。於連是「看見了」。否認這一點是沒有用的。這雙眼睛具有那麼咄咄逼人的力量,就因為那雙眼睛裡攝入了那麼些形象。

可是這是一雙十分普通的灰色眼睛——既不美,也不醜;既不大,也不小——圓圓的,靜止不動,一邊一隻,每一隻的中心都有一個黑洞。

旅行推銷員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安,又說起話來,說得很快,而且滔滔不絕——全是些東拉西扯,毫不連貫;不過這樣關係也不大,因為對方根本就沒有聽。他想到什麼就談什麼:港口的商店,渡海時間太長,手錶的價錢,電氣的使用,海浪的聲音,兩天以來的天氣,風和太陽,癩蛤蟆和雲。他也敘述了他怎樣沒有趕上回去的輪船,使他不得不在島上逗留;他在這段迫不得已的休息期間要去訪問一些朋友,也出來散散步……他說得氣也喘不過來,不得不停頓一下,而且搜索枯腸、另找話題,免得重複話說得太多,就在這時,他聽見於連用同樣漠然而平靜的聲調提出了問題:

「您為什麼要去把小雅克的毛線衣重新抬起來扔到海里去呢?」

馬弟雅思用手指了揩臉。不是把毛線衣「抬起來」,而是「重新抬起來」…馮弟雅思的回答簡直可以說是用哀求的聲調開始的:

「你聽我說,小傢伙,我不知道這是她的東西。也不知道這是任何人的東西。我只想看看海鷗的反應。你剛剛看見的:海鷗以為我奶一條魚給它們呢……」

小夥子沒有作聲。他用他的固定不動的古怪眼睛,直瞪瞪地望著馬弟雅思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是沒有感覺的,甚至是瞎掉的——或者是痴呆的。

馬弟雅思繼續不斷地說話,現在他一點信心也沒有了,他被自己滔滔不絕的說話帶著走,帶著他越過荒涼的曠野,超過寸草不生的沙丘,超過碎石堆和沙灘,處處都會突然出現幽靈,遮沒他的去路,逼使他後退。他說著,說著,愈說愈覺得站不住腳。

他是到這兒來散步的,隨意順著小徑走,就走到這兒來了;除了使兩條腿活動活動,沒有別的目的。他瞥見了一塊布吊在岩石上。他爬到岩石那裡去完全是出於好奇心,他以為那是一件破爛的舊衣服(可是於連一定知道那是一件十分完好的灰毛線衣……),因此冒冒失失地向海鷗扔過去,想看看海鷗的反應。他怎麼會知道這塊破布——這件骯髒的毛衣(恰恰相反,十分乾淨)——總之,這件東西——是雅克蓮小姑娘的呢?他甚至也不知道小姑娘恰恰是在這兒跌下去……跌下去……跌下去的……他停了下來。於連注視著他。於連正打算說:o她也不是跌下去的。」可是那孩子並沒有開口。

旅行推銷員又繼續他的獨白,這一次說得更快了。爬到岩石那裡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穿著粗大的皮鞋。接近上面的部分,石塊被腳一踏就會塌陷。可是他沒有想到會這麼危險,否則他就不冒這個險了。因為他不知道這地方恰恰是……可是誰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那件毛線衣是雅克蓮的,這並不意味事件就發生在這兒。剛才談到糖果紙的時候,馬弟雅思已經露出了馬腳,承認自己知道小姑娘看守羊群的正確地點。現在要挽回已經太晚了…不管怎樣,從那件毛線衣的位置看來,他總不能假定這件毛線衣是在跌落過程中被扯下來的……等等。

「這也並不是這樣。』寧連說。

馬弟雅思十分驚慌,趕快轉移話題,他太害怕解釋了。他開始說得那麼快,使得一切相反的意見——甚至自己對自己所說的話的反悔——都成為不可能。為了彌補漏洞,他往往反覆好幾次說著同一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