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二

街道上沒有人。這絲毫不值得驚奇:這時候大家都在吃飯。島上吃午飯的時間比大陸上遲得多;店主人是提早給馬弟雅思開飯的,以便自己能夠照常按時吃飯,不受干擾。鎮上最末一家也像別的人家一樣關上了大門和窗戶。這一片靜寂是令人安心的……

上坡以後,馬弟雅思不久就到了兩條大路的交叉路口——一條是他現在走著要到黑芝那邊去的,另一條作S形,從島的東海岸通到西海岸——也就是昨天他最後訪問「群馬」海呷時所走的那條路。

再過去幾步,就有一條較小的路在右邊出現,兩旁有兩垛小牆,牆上長滿了金雀花——其實是一條長滿了草的小徑,中間一條畦沒有草,兩旁還有兩道車撤一一一一一一正好夠一輛小車行駛。馬弟雅思認為他很難在別人午飯吃完以前就趕到農舍,因此他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試走一下這條小路,看看是否恰好就是瑪莉亞?勒杜克所走的那條路,今天早上他從懸岩回來的時候還找不到這條路。

這條小路和曠野上別的小路不同,這裡並沒有叉路,不可能走錯路:兩旁是低矮的堤被或者干泥小牆,這條小路是首尾一貫的,連續不斷的,冷僻的,顯然是筆直的。馬弟雅思在這條小路上走了約一公里,路向變了,轉向左邊。那角度是一個相當大的鈍角,也許這樣更好一些,最好不要太快就走到海岸邊上去。其實旁邊也沒有別的道路可以選擇。

走了大約不到十分鐘,他又到了大路上,恰好在轉彎角開始的地方。他看到新漆過的白色路碑上寫著:「由此往黑岩燈塔——一公里六。」

這是一個普通的路碑:一個長方形的平行六面體,和一個同樣厚度的半圓錐體接合(有共同的橫軸)。兩個主要的平面——上面是半圓形,下面是方形,——刻著黑色的字;圓形的頂新近漆上黃色,在閃耀發光。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在午飯以前他應該服些阿司匹靈。早上他一醒過來就感到昏沉沉的頭痛,現在真的開始使他難受了。

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他待會兒要向他的好朋友馬力克他們討幾片藥片。再走五十公尺他就向左轉到通向農舍的路上。

景物明顯地改變了:路邊的堤更高了,甚至遮沒了兩邊的一部分東西,堤上幾乎連續不斷地生長著灌木,灌木背後不時出現一株松樹榦。至少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顯得很正常。

樹榦越來越多。它們向各個方向傾側和彎曲,不過總的趨勢是順著風的方向俯伏,換句話說,就是向東南方向俯伏。有些樹榦幾乎乎躺在地面上,僅僅昂起了它們的生長不良、不規則而且禿掉四分之三的樹梢。

這條路到農舍為止。路的盡頭突然寬敞起來,構成了農舍的院子。

大體上說來,這農舍沒有什麼需要重複描述的東西:既有堆放乾草的棚屋,又有圍著籬笆的菜園,上面種著刺玫花的灰色房子,排列在兩邊的窗戶,寬闊而光滑的大石頭做成的門婚…他過去想像中的整個畫面和現實事物幾乎完全相符。

旅行推銷員踏著泥地走著,一點也沒有腳步聲。四個窗戶都關著,可是所有的百葉窗都打開——當然是這樣。在房子的正面,唯一叫人看不順眼的是二層樓上兩個窗戶之間的距離太大。很明顯,這裡一定缺少了些什麼東西,比如缺少一隻開鑿在牆身里的壁龕,裡面可以放上一具小小的聖母像,1扎用球形玻璃罩罩著的婚禮花束,或是什麼祛邪的偶像。

他正要敲門,忽然發現其中一株刺玫花,如果不是已經完全枯死,也已經快要枯死;左邊的一株早已長出了蓓蕾,而右邊的一株還僅僅在枝幹的尖端長出幾片褐色的葉子,呈現出半乾癟狀態,而且布滿了黑點。

大門沒有上插銷。馬弟雅思推開fi,走進前廊,聽見很近的說話聲——彷彿是一場激烈的爭吵。他停了下來。

他一放開門扉,門扉就自動地慢慢轉回原來的位置,沒有一點響聲。廚房的門半開著。

「怎麼樣?你回答不出來嗎?」

一讓他去吧,這孩子;他不是已經對你說過他一直回到家裡而且在院子里等你嗎?」

這是那個老農婦的說話聲。她的聲調聽上去很不耐煩。馬弟雅思向前走一步,穿著大皮鞋的腳小心地踏在鋪石板上。門縫寬約十到十五公分,從門縫裡只能看到桌子的一角,桌上鋪著一塊五彩小印花的漆布,上面放著一副眼鏡,一把裁紙刀,兩疊並排放著的同樣高度的、乾淨的白色盆子;桌子後面,一個十分年輕的小夥子直挺挺地坐在一張椅子上,他那腦袋上方的牆上釘著一本日曆;小夥子動也不動,兩手放在膝蓋上,昂起頭,兩眼向前直視。他大概十五六歲。雖然他嘴唇緊閉,可是從他的臉上——他的臉發著亮光而且態度頑強——可以猜出他是這場爭吵的主要的角色。此外就看不見有什麼人了,其實這些人都在這間房間里的其他地方說話和動作,只是叫人看不見罷了。現在又聽見那個男人的說話聲。

「他說過…他說過!他撒謊,跟平時一樣。你瞧他那種頑固的樣子,你想像得出他腦子裡想些什麼嗎?這孩子頭腦不健全……連人家問他的話也回答不上來!」

「可是他已經說了又說……」

「他坐在椅子上簡直像個啞巴一樣!」

「那是因為他把要說的話已經重複說過好幾遍。你總是把說過的事又重頭說起。」

「當然啦,我是不講道理的!」

沉重的腳步踏在水泥地上,是男人的腳步聲(毫無疑問是羅拔?馬力克的腳步聲,因為說話的只可能是他)。可是什麼也沒有映入馬弟雅思的眼帘,那條筆直的門縫絲毫沒有變動:地上仍然是那幾塊水泥方塊,一隻圓形的不台腳,印有小花的漆布的一角,一副鋼鏡框的眼鏡,一把黑柄的長刀,一疊共有四隻的湯盆,背後還有另一疊同樣的湯盆,小夥子的上半身,他左邊的一角椅背,他的鐵板的面孔,抿緊的嘴唇,凝視不動的視線,掛在牆上的插圖日曆。

「如果我早知道這是他乾的……」父親咆哮著說。

老婦人開始啜泣。在哭聲和祈禱聲中有幾個字反覆出現:「一個殺人犯……殺人犯……他相信他的兒子是一個殺人犯…,,

「別再這樣了,媽!」男人大聲說。哭訴聲停了下來。

沉默了一陣,在靜寂中只聽見男人的腳步聲。然後男人用較慢的聲調說:

「是你自己告訴我們的,那個……你怎麼稱呼他的?那個兜售手錶的旅行推銷員,在我不在家的時候來過這兒,他沒有看到我們家裡任何人。假如於連像他自己所說的是坐在門檻上,那個旅行推銷員就應該看見他了呀!」

「他可能走開了一會兒…對嗎,乖乖?」

馬弟雅思突然覺得好笑起來:島上習慣管孩子們叫「乖乖」,可是這個親愛的稱呼和那個鐵板的面孔多麼不調和啊。他在忍著笑的當兒,漏聽了幾句不很清楚的對話,可是他也聽出了有一個陌生的聲音插進來說了話——那是一個比較年輕的婦女的聲音。至於那個小夥子,他連眼睫毛也不眨一眨,使人不禁懷疑這場談話未必真正和他有關,人們質問的可能是另外一個人。那個在幕後說話的第二個女人的聲音可能是他母親的聲音……不,他的母親出門去了。父親這時粗暴地打斷這個不知趣的婦女的插嘴,繼續責備小夥子:

「首先,於連自己說沒有離開過門口。無論如何是他撒謊…位卑鄙的傢伙連在麵包店裡一個學徒的位置都保不住!騙子,強盜,殺人犯……」

「羅拔!你瘋了!」

「對呀!是我瘋了……你回答我,你,你回不回答?你是在那邊——是嗎?——在懸岩上,那時候旅行推銷員正在這兒;你僅僅來得及在我回家以前趕回來——你沒有走大路,因為祖母沒有遇見你……說話呀,頑固的傢伙!你遇見了勒杜克家的小姑娘,你又跟她惹了事,是嗎?哦!我知道,她不是一個規矩的女孩……你別管她就得了……怎麼了?你們打了架嗎?還是別的原因?也許你不是有意把她推下去的?你們在岩石邊上,在爭吵的時候……或者你想報仇,因為那天晚上人家把你從防波堤上扔到水裡?到底怎樣?你總得開口說話吧——嗯?——你再不說我把你的腦袋也砸開!」

「羅拔!你又發火了,你……」

旅行推銷員不由得退到前廊的陰暗處,他覺得全身驟然發熱。他感覺到那兩疊盆子和日曆之間面對著他的視線有了變化(可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變化的呢?)——現在這視線固定在他身上。他馬上恢複常態,不慌不忙地向房門走去,這時候那個父親的聲音越來越響地一再重複說著:「叫他回答呀,叫他回答呀!」

「裡面有人。」小夥子說。

馬弟雅思故意把鞋底在石板地上踏得響一點,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在半開著的門上敲了一下。廚房裡的一切聲音一下子都停了下來。

然後羅拔?馬力克說:「進來!」同時門被人從屋裡猛力拉開。旅行推銷員走了過去。屋裡的人也向他走過來。所有的人彷彿都認識他:無論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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