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

那張新的電影廣告上面畫著一幅風景畫。

最低限度馬弟雅思認為自己在廣告上那些交織著的線條中看出來一片荒原,上面分布著一簇簇的小樹,可是這幅畫上一定還疊印著一些別的什麼:因為畫面上到處都出現著某些描形或設色不可能是原畫所有的。不過,誰也不敢說的確有第二幅畫加印在上面,因為兩者之間看不出有任何聯繫,也猜不出加上去的東西用意何在,充其量只能把荒原的起伏的地形弄得糊裡糊塗,使人懷疑上面畫的到底是不是一幅風景。

主要演員的名字印在廣告的上端——全是些外國名字,馬弟雅思覺得已經見過多次了,可是他記不起他們的臉。廣告的下端用大號字印著的大概就是影片子的名稱:《X先生和雙循環路線》。這個片名和流行的片名不一樣——不很誘人,似乎和人類沒有任何關係——簡直叫人看不出是哪一類的影片。也許是偵探片,或者是科學幻想片。

馬弟雅思再一次想看清楚這些交織著的弧線和角度到底是什麼意思,結果什麼也看不出——他甚至不能肯定上面究竟是疊印的兩幅畫,還是僅僅一幅畫,或是三幅甚至好多幅畫。

他退後一公尺,想把整個畫面看清楚些,結果越看越糊塗,只覺得這畫輪廓模糊,變幻無窮,難以理解。這片子要到星期六晚上或星期日才上映,他不能去看了,因為他準備在星期五下午離開這兒。

「漂亮的廣告!嗯!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馬弟雅思抬起眼睛。高出於廣告牌的門洞子里展出車房主人的腦袋。

「是呀,要說是漂亮的廣告……」旅行推銷員小心翼翼地開始說。

「真奇怪,」對方繼續說,「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找來的這麼些想像不到的顏色!」

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說,他已經看出來這些線條是什麼意思了呢?

「我把自行車帶來還給您,」馬弟雅思說,「這傢伙剛才給我開了一個大玩笑!」

「我不覺得奇怪,」車房主人依舊帶著一點笑容回答,「這些新車子看起來閃閃亮,實在是一點也不耐用。」

旅行推銷員敘述了他剛才的不幸遭遇:他遲到了幾秒鐘,沒有乘上輪船,毛病就出在鏈條身上,這鏈條在最後關頭拖延了他五分鐘。

車房主人覺得這種事情太平常,連聽也沒有去聽他。他問:

「您是從碼頭上回來的嗎?」

「剛回來……」

「您想把自行車一起帶走嗎?」那人大聲說,可是樣子始終很快活。

馬弟雅思解釋說,他已經到過香煙店,想交還車子和付清租金,可是店裡沒有人。他重新走到廣場上——因為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就聽見了輪船的最後一次汽笛聲,拉過這次汽笛聲,舷門就要關閉了。他就向碼頭走去——他並不著忙,因為已經太遲了——他只是想去看看小輪船的開行情形——總的說來是想散散心……

「是的,」那人說,「我看見您了。我剛才也在那邊,我在防波堤的盡頭。」

「現在我要租一間房間來住到星期五。哪兒可以租到?」

車房主人似乎在思索。

「今天輪船起碼遲開了五分鐘。」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

島上當然沒有旅館,也沒有出租房間的人家。有時也有人要租一間空房間,不過出入很不便當,設備也不舒服。想要知道目前能否租到房間,最好的辦法是到碼頭上那間「希望」咖啡店裡去打聽一下。接著,旅行推銷員問了自行車的租金,店主人要二十克朗。一方面,這輛自行車很新,另一方面,車子的運行很不正常,從這兩方面看來,很難說這二十克朗的租金到底是便宜是貴。

「哦,等一等,」香煙店主人說,「您可以去找勒杜克寡婦,她住得離這兒很近,她家經常有一間漂亮的房間出租,不過她今天氣瘋了,因為她的女孩子不見了,最好還是別找她。」

「誰不見了?」旅行推銷員問,「勒杜克太太是我的老朋友,我今天早上才到過她家裡。我希望沒有出什麼事吧?」

「又是雅克蓮那個女孩,她家裡人從中午開始就找她,到處都找不著。」

「她總不見得在很遠的地方吧!這島並不太大呀。」

牧場和曠野,土豆田,道路邊,懸岩下面的窪地,沙子,岩石,海……

「別擔心,」那人眨著眼睛說,「自然有人知道她在哪兒的。」

現在馬弟雅思不敢離開了。他又一次耽擱得太長久。他不得不再度和說話中間的停頓作鬥爭,這些停頓可能在每一句話後面使談話中斷。

「原來這樣,」他說,「這就是在黑岩村那邊談論的牧羊那回事gB?」

「是呀!她放羊,可是糧搶走的是牧羊女!』儲如此類的話,等等……

其中也有:「十三歲!說起來真可憐!」——「她遭了鬼迷了,這女孩子。」——「有了孩子可真麻煩。」——「應該給她一頓…」

這場談話沒有什麼理由可以結束。馬弟雅思說一句,那人回答一句,馬弟雅思回答一句。那人說一句,馬弟雅思回答一句。馬弟雅思說一句,馬弟雅思自己回答一句。小姑娘雅克蓮的可恥的苗條身影在道路上、岩石上和懸岩上路躡。在風吹不到的窪地里,牧場的草上,矮樹叢的樹陰下.靠著松樹的樹榦,她停了下來,慢慢地用指尖撫弄她的頭髮,脖子,肩膀……

她總是回到家裡睡覺的——她的家坐落在通向燈塔的那條路上,是鎮邊上的最末一家。今天晚上,馬弟雅思要在她家寄宿,在向母親和兩個長女道了晚安以後,他會右手拿著一極點著的蠟燭,左手拿著他曾經把小繩子小心地放過去的那個小箱子,到樓上卧房裡去;只要抬起頭,他就能看見前面幾級樓梯上一個穿著黑袍子的農家小女孩在黑暗的樓梯上替他引路,那是孩子般的維奧萊……維奧萊!維奧萊!

他推開咖啡店的門。三個水手——一個年輕的,兩個年紀較大的——圍著一張桌子坐著,正在喝紅酒。櫃檯後面那個模樣兒惶恐得像挨打過的狗的侍女,背靠在內室的門框上,兩隻手腕從腰肢上收攏到背後。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

他提出要租一間房間。她一言不發地領著他從第二道樓梯的狹窄螺旋形梯級上一級一級走上去,一走上樓梯、周圍就突然昏暗起來,她十分輕巧地在堆積著箱子和各種雜物的樓梯上轉來轉去。他們到了樓梯口,走過狹小的過道,到了那間有黑白鋪石板的房間…那張床已經重新鋪過。床頭燈在床頭小桌上亮著,發出明亮的光線照著床頭的紅料子,也照著幾塊花磚和那張羊皮地毯。梳妝台上,各種大小瓶子中間,放著那個稍向後傾的鍍鋁金屬相架,裡面裝著那張照片。照相上面,那塊橢圓形的大鏡子又照出了……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

那個年輕姑娘最後才弄清楚他想租一間房間住三天,房間離港口越近越好。她一告訴他房屋的地點,他馬上就到那裡去;這所房子其實已經不在鎮上,而是在市鎮附近,坐落在一塊荒地中間,這荒地沿著海,和市鎮的最末幾家房屋接連,靠近防波堤那邊。這地方雖然相當荒僻,卻比市鎮本身的某些區域離碼頭更近——例如坐落在舊港口和要塞廢墟之間的區域就離碼頭遠些。

這所房子雖然比旅行推銷員所訪問過的大部分房子外表上更好些,更乾淨些,油漆和粉刷的次數更多些,但是它和其餘房屋顯然是同年齡的建築物,建築式樣也同樣簡陋:只有樓下,沒有樓上,也沒有閣樓;屋子的前面和後面相同,各有兩個幾乎是方形的小窗戶,中間夾著一扇低矮的門。大門在臨街的一面——這條街是一條支路,大概就是通向馬弟雅思到「群馬」海解以前訪問過的那個漁民村子去的一條近路——門上也裝飾著同樣的刺玫花,葉子像金雀花葉,也許花開得更盛些。

一道直線形的走廊從前門到後門把屋子分成兩半,通向四間房間。馬弟雅思的房間是裡面靠左的一間,因而是向著屋後的——就是說,是面臨著懸岩的。

懸岩並不十分高——不管怎樣,並不高於西南海岸的懸岩或海島兩端的兩個海呷。它的右邊伸向一個海岸凹口,地勢更低一點,可以使人看見約在半公里以外的海面。

從懸岩邊沿的頂峰——就在房子對面——到房子之間,只有一片不超過三百公尺的平坦曠野,地勢微有起伏,還有一個荒廢的花園,園外仍然圍著鐵絲籬笆,鐵絲釘在木樁上。全部景色——低矮的天空,三角形的海面,懸岩,花園——是由灰色的。沒有光澤、也沒有深淺的色彩構成的。

面臨著這片景色的窗戶有一公尺寬,高度也幾乎不超過一公尺——一共包括四塊面積相等的窗玻璃,毫無裝飾,既沒有窗帘也沒有擋風布。窗子又是深深地嵌在牆壁里的,房間很大,門上又沒有氣窗,因而光由這扇窗子透進光線,實際上便使得整個房間陷在黑暗中。只有嵌進壁龕里的那張結實的小桌子上有足夠的亮光,可以在那裡寫字算賬、或者繪畫。

房間的其餘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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