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

一條筆直的暗影,不到一尺寬,模壓在大道的白色泥塵上。它稍微傾斜地伸向路中心,卻沒有把整個路面切斷:它的圓形的末端——差不多是平的——只到達馬路中間,左半邊馬路是沒有暗影的。在這個暗影末端和路邊的淺草之間,躺著一具被壓死的小青蛙的屍體:兩腿張開,兩臂交叉在胸前,在白色的泥塵里構成顏色稍深一些的一個灰白點。這屍體已變得那麼單薄,彷彿只剩下一層皮,又干又硬,今後不可能再受到傷害了;屍體緊貼地面,像一個伸著四肢、準備跳躍卻又固定在空中的動物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屍體右邊的那條長陪影才是真正的影子,實際上顏色深黑得多;現在這條長睹影逐漸淡下來了,幾秒鐘以後完全消失了。馬弟雅思抬頭望了望天空。

一塊雲朵的上半邊這沒了太陽,雲朵邊沿漏出來的流蘇似的光線迅速移動,表明太陽的位置。另外一些比較薄和比較小的雲朵從西南方吹過來,分散在各處。它們中大多數的形狀都是不固定的,風把它們吹成鬆散的網眼。馬弟雅思花了一會兒工夫望著一塊雲朵的變化:開始時這片雲像一隻坐著的青蛙,然後伸展四肢變成了一隻側面的鳥,翅翼收斂著,脖子相當短,像海鷗一樣,嘴巴微彎,連一隻大圓眼也辨認得出來。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這隻龐大的海鷗彷彿棲在一根電線木杆的頂上。實際上那條長暗影正是一根電線木杆的影子,現在它又毫無損傷地重新出現,橫壓在路面上。在白色的泥塵里,看不出電線的影子。

一百公尺以外,一個農婦拿著一隻糧食袋向著馬弟雅思走過來——一定是從大燈塔所在的那個村子裡來的。道路的曲折和這個十字路口的位置使她看不出馬弟雅思是從哪一條路上來的。他可能是直接從鎮上來的,也可能是從馬力克的農舍里回來的。但是另一方面,這個農婦可能覺得他停在這裡很沒有道理,他自己想了一想以後也感到驚異。為什麼他要停在路中心,仰望著天上的雲朵,一隻手扶著一輛鍍鎳自行車的把柄,另一隻手拿著一隻纖維制的小箱子呢?只在這時候他才發覺自己到目前為止一直遊盪在一種失去感覺的境界中(從什麼時候起的呢?)。他尤其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他不騎上自行車,而要不慌不忙地推著車子走,似乎他不必到任何別的地方,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干似的。

向著他走過來的農婦現在離他只有五十公尺左右了。她沒有望他,可是一定早已注意到他和他的異乎尋常的行動。他如果想跳上自行車假裝是從市鎮,從農舍,或者從別的什麼地方一路平靜地踏過來的,現在為時已經太晚。這兒又沒有任何即使是很淺的斜坡逼使他不得不下車,他在這兒的停留只能用發生事故來解釋;當然是不嚴重的事故:車子上某個精細的零件——例如變速器——發生了故障。

他打量著那輛租來的自行車,車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思索了一下,認為這一類小故障有時在嶄新的車子身上也可能發生。他用早已拿著小箱子的左手抓住車柄,然後彎下腰來檢查鏈條。鏈條似乎完好無恙,仔細地擦過油,規規矩矩地安放在踏腳的鏈輪上。可是右手上還清楚地看得出的油污痕,證明他已經出於不得已,起碼摸過鏈條一次。不過這個記號也沒有什麼用處:一到他真的去摸鏈條,他的四隻手指尖就沾上了大滴的濃黑油污,比原有的油污大得多,濃得多,甚至掩蓋了遮沒了原有油污的一部分。乾淨的大拇指上又被他添上了兩條橫杠。然後他站起身來。他認出了離他兩步遠的那個又黃又坡的農婦就是年老的馬力克太太。

馬弟雅思是當天早上乘輪船來的,想在島上度過一天;他一登岸就設法找一輛自行車,可是就在等車子的時候,已經著手在港口推銷起商品來,這和他原訂的計畫是相反的。由於他沒有賣出任何一隻手錶——雖然這些手錶是價廉物美的貨色——便頑強地逐家訪問道路兩旁的全部(或幾乎全部)住戶,他認為這樣做,機會可能多些。可是他依然白白地浪費了不少時間,以致走完了兩公里、到了交叉路口上的時候,他突然大吃一驚:時間已經太晚,最好一直向前面踏去,不要再轉一個彎兜到農舍那邊去了。最倒霉的是:他從咖啡煙草店裡租來的那輛自行車的變速器又出了毛病……

那個老農婦看來要走過去而不和他搭訕了。她已經仔細打量過他,接著就轉過身去,彷彿不認識他似的。他起初感覺鬆了一口氣,可是馬上考慮到還是和她攀談攀談來得好。最後他想到也許她是故意裝著不認識他的,雖然他看不出來為什麼她不願意和他閑聊幾分鐘,或者僅僅和他打一個招呼。不管怎樣,他決定先開口和她說話,即使在這個特定的時刻中他要費很大的勁才能開得出口。這樣做,最低限度可以把真實情況摸清楚。於是他把他已經開始扭出來的鬼臉扮得更厲害些,自認為這鬼臉很像是微笑。

可是現在光用臉部的動作來吸引農婦的注意已經太晚了。她已經越過了處在青蛙的乾枯死屍和電線杆的圓頂之間那條艱險的峽道,馬上就要向相反的方向走開了。現在要有人喊她一聲才能阻止她繼續走到那些更加難走過去的區域里去。馬弟雅思的右手緊緊抓住自行車的光滑的金屬把手。

一句七顛人倒的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又不清楚,太喀蘇,太突然因而顯得不十分親切,語法上有錯誤——可是他從這句話里也聽出來主要的內容已經有了:「馬力克」,「您好」,「沒有認出來」。老婦人回過頭來莫名其妙地望著他。他比較冷靜地把主要的話再說一遍,還加上自己的姓名。

「哦!」老太太說,「我沒有認出您來。」

她覺得他神情疲乏,她一開口就說他「樣子很古怪」。她上一次看見他是在兩年多以前(她最後一次到城裡她的女婿家裡去),那時馬弟雅思還留著小胡提…他申明他從來沒有留過大鬍鬚或者小胡授。老農婦似乎不大相信他這句話。為了改變話題,她問他到這兒來幹什麼:他不會有太多的電器設備可以修理的,尤其是在鄉下,因為鄉下幾乎到處都使用煤油燈。

馬弟雅思解釋說,他早已不幹流動電氣修理工人這一行了。現在他推銷手錶。他是今天早上乘輪船來的,想在島上逗留一天。他租了一輛自行車,可惜這輛自行車不像它的主人所說的那樣好(他把潔有油污的手伸出來給她看)。因此他浪費了很多時間才到了兩公里的轉彎角上,那時他……

馬力克太太打斷他:「對的,您在我們家一定是誰也沒有見到。」

旅行推銷員讓她說下去。她說她的媳婦已經到大陸上去,要在那裡住上半個月。媳婦的丈夫(就是她的長子)整個上午都要留在鎮上(另外兩個兒子都是水手)。若瑟芬每星期二在婆家吃中飯。孩子們要到十二時半才放學回來,只有最大的一個孩子在麵包店裡當學徒,要到晚上才回來。這個小傢伙一點兒也不懂事:上星期……

馬弟雅思可能碰見過父親或者兒子,因為他是違反他的原定計畫,從港口開始推銷的。後來他認為鄉下的顧客更可靠些,他就不辭勞苦地對路邊的每一家住戶進行訪問。在這兒也像在鎮上一樣,他白白地浪費掉許多時間。他希望最低限度在老朋友馬力克的家裡可以受到較好的接待,他絕對不會不去訪問這位老朋友的;可是他得到的是更大的失望,因為他看見屋子關著門,只好回頭走,沒法打聽一下全家各人的近況——關於馬力克太太、她的兒子們和孩子們的最近情況。他想來想去想不出為什麼在一家人通常團聚吃飯的時間,一個人都不在家,這可能意味著什麼。對於這種不可理解的靜寂,他能不擔心嗎?

他豎起耳朵聽,聽見的只是靜寂。可能打破這種靜寂的呼吸,也主動停止了。一點也聽不見裡面有任何聲音。沒有人說話。沒有什麼移動。一切都是靜寂。馬弟雅思向關著的門更俯下一點身子。

他用粗大的戒指重新敲了敲木板門,門上發出深沉的響聲,像只空箱子一樣;可是他早已知道這個舉動是沒有用的:陽光這麼好,裡面如果有人,門早該開著,甚至窗戶也是開著的。他抬頭仰望二樓的窗戶,也看不出任何有人的跡象——例如開了百葉窗、放下了窗帘、窗上的人影突然消失,等等;更沒有在洞開的窗戶里留下任何痕迹可以使人猜測剛才曾有人靠在窗上,現在人不見了,或者剛才突然出現的那個人現在又要倚在窗口上了。

他把自行車靠牆放著,遲遲疑疑地在院子里的泥地上走了幾步。他一直走到廚房的窗戶旁邊,想從窗玻璃上望進去;可是裡面太昏暗,什麼也看不清楚。他轉過身,向進來的那條路走回去,走了二三公尺又停下來,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向樓下的大門和關閉著的百葉窗再望一眼,然後一直走到花園的籬笆那裡。花園的疏格子門也是拄著的。

他再回到房屋那邊,走到大概是廚房的窗戶前面,查明了木百葉窗的確是嚴嚴地掛著的,並不僅僅是放了下來。這樣,要想瞧瞧屋子裡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他走過去取自行車。除了離開以外,他沒有別的事情好做了。

他感到非常失望。他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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