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

一條狹窄的走廊轉向右邊,大概是通到後門直達街道的。還有兩條樓梯,一樣地狹窄,叫人很難理解為什麼要有兩條,因為它們看起來不像是通到不同的耳房裡去的。

馬弟雅思想走第一條樓梯,就是他從大廳里一走進來就出現在他面前的那條;在一定程度上,兩條樓梯都符合這個條件,可是又都不完全符合。他遲疑了幾秒鐘,終於選擇了離他較遠的那條,因為另一條顯然是凹進去的。他上了一層樓。就像店主人事先告訴他的那樣,他看見了兩扇門——其中一扇門是沒有把手的。

第二扇門沒有關上,僅僅虛掩著。他敲了敲門,不敢過分用力,他怕把門敲開,因為他覺得,只要輕輕一推,那門就會開的。

他等著。樓梯口上光線不夠,使他看不清楚這扇門是否也仿照木頭的紋理油漆的,或者那上面漆的是眼鏡,眼睛,鐵環,或是像捲成8字形繩子的那種螺旋狀。

他用他的粗大戒指再敲了一下。正如他所擔心的那樣,門自動地開了。他發覺這扇門也僅僅是通到另一個穿堂。他又等了一下,然後走了進去,因為他不知道該敲什麼地方了。現在他的面前出現了三扇門。

當中的一扇門是敞開的。望進去,裡面並不像店主人所說的那樣是一間廚房,而是一間寬闊的卧房。這間卧房和馬弟雅思記憶中的某個地方很相像,這使馬弟雅思大為驚異,可是他又不能確切地說出到底在哪裡見過這地方。卧房的中間是空蕩蕩的,使人一眼就看見地板上鋪著的黑白瓷磚:白色的八角瓷磚像盆子那麼大小,有四條邊由直線連接起來,使得中間有四組數目相等的黑色小方塊。這時候馬弟雅思想起了島上有一個老習慣:人們總是在最好的房間里鋪瓷磚而不鋪地板——一般總是鋪在飯廳或者客廳里,很少鋪在卧室里。這間房間毫無疑問是間卧室:一張寬大而低矮的床佔據了房間的一個角落,床的長邊靠著牆,對著房門。床頭右邊有一張小桌垂直地貼著牆壁,桌上放著一盞檯燈。再過來是一扇閉著的門,然後是一張梳妝台,台上鑲著一面橢圓形的鏡子。床口有一塊羊皮地毯供下床時踏腳用。房間里的這一角,只有這麼一些東西。如果要沿著右邊的牆壁再望遠一點,就得要把頭伸進房間才行。同樣,房間左邊的一半被半開半掩的房門遮住,站在穿堂里的馬弟雅思著不見。

地上的瓷磚十分清潔。瓷磚顯然是新的,雖無光澤,卻乎清潔白,纖塵不染。整個房間具有一種乾淨的、近乎美艷的外表(雖然有點古怪),和樓梯及穿堂的景象恰好相反。

這房間有點古怪,並不完全是由於瓷磚的關係;瓷磚的顏色並不特別,鋪在卧室里也容易解釋:例如,由於整個套間有所改變,各個房間的用途也不得不調整。床、床頭燈、那一小塊長方形的羊皮地毯,裝置著橢圓形鏡子的梳妝台,都是十分普通的樣式,牆上的糊壁紙也很普通,是一種印著五彩花束的奶油色彩紙。床上有一幅油畫(或者僅僅是庸俗的複製品,用鏡框鑲著冒充名畫家的真跡),畫著一角卧房,其間陳設和眼前的房間完全相同:一張低矮的床,一盞床頭燈,一塊羊皮地毯。一個穿睡袍的小女孩跪在羊皮上,面對著床,低著脖子,合著手掌,正在祈禱。時間是在晚上。床頭燈從四十五度的角度照射著小女孩的右肩和脖子。

床頭小桌上的燈亮著——現在已經是大白天,一定是忘記關了。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紗照進來,使馬弟雅思一下子看不出床頭燈亮著,可是那個圓錐形的燈罩卻毫無疑問是內部的光線照亮的。燈下閃耀著一個藍色長方形的小物件——大概是一盒香煙。

房間里的一切都布置得齊齊整整,只有那張床恰恰相反,呈現出一種進行過掙扎的景象,否則就是正在更換床單。原來鋪在床上的深紅色床單給弄得凌亂不堪,它的一邊從床沿上,一直拖到瓷磚上。

一陣熱氣從房間里透出來,彷彿在這種季節還生著火爐似的——這火爐被半開半掩的房門遮住,站在穿堂里的馬弟雅思看不見。

穿堂的盡頭有一隻空垃圾箱,再過去有兩把掃帚靠牆放著。他走下樓梯,在樓梯口打定主意,不要從那條狹窄的走廊走過去,因為那條走廊是直接通到碼頭上去的。他終於回到咖啡店的大廳里,一個人也沒有。他很快就使自己安下了心:這些水手是不會買手錶的,店主人也不會買,那個樣子戰戰兢兢、實際上也許根本既不戰戰兢兢、也不笨拙、也不聽話的姑娘,也不會買。他推開那扇玻璃門,又回到高低不平的、裂開的鋪石道上,面對著滿港閃著亮光的水。

現在天氣更暖和了。他開始覺得他的那件有羊毛村裡的短襖技在身上很沉重。在四月里,今天真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可是他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他不能再拖拖拉拉地在這裡曬太陽了。剛才他一邊想心事,一邊走近碼頭邊沿,面臨那一片布滿蟹殼和破碎蟹螫的污泥,現在他轉過身來,背對碼頭邊沿,回到那一排房屋的正面,去試試他的沒有把握的買賣。

紅色的櫥窗…玻璃*…他機械地旋轉門上的把柄,走進了隔壁一家店裡;店屋的天花板很低,比鄰近的店更陰暗些。一個女顧客俯伏在櫃檯上,正在複核對面女店主在一張長方形小紙片上結算的、長長的一大批賬。他沒有說什麼,怕打亂了她們的算賬。女店主低聲念著數字,一邊用鉛筆尖指著一筆筆賬目;她停了一停,對剛進來的馬弟雅思微笑了一下,作了一個手勢,請他等一等。她馬上又埋頭繼續算賬。她算得那麼快,叫馬弟雅思弄不懂那位女顧客怎麼跟得上。不過,她大概老是算錯賬的,因為她總是反覆算著同樣的數字,而且彷彿永遠算不完似的。最後她大聲地說了一聲:「四十七」,然後在紙片上寫了幾個字。

「五片女顧客提出異議。

她們倆把那長長的一行作弄人的數字重新核對一遍,算一筆兩人同時高聲念一遍,可是速度卻更加快得叫人眼花繚亂:「二加一等於三,加三,六,加四,十……」店屋四處都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商品,堆在架子上,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甚至玻璃櫥窗後面也放了一些架子,玻璃櫥窗的面積本來不大,這一來就使得店裡更加陰暗得多了。地上也堆放著許多籃子和箱子。佔據著屋子裡其餘空間的是那兩個連成L形的大櫃檯,已經被堆積在櫃檯面上的各種各樣物品遮沒了,只留下半公尺見方的一塊地方,上面孤零零地放著一塊寫滿了數字的長方形白紙,兩個婦女一邊一個俯伏在這張白紙上。

各種互不相干的物品雜亂無章地堆放在一起。有糖果,巧克力糖,一瓶瓶的果醬。有木製玩具,罐頭食物。地上放著滿滿一籃雞蛋;旁邊一隻淺底籃子里閃耀著一條孤零零的魚,那魚的形狀像一隻紡錘,長度像一柄匕首,全身僵直,藍顏色,有一條條波狀的花紋。可是也有鋼筆和書,木屐,軟底鞋,甚至零頭衣料。另外還有許多別的、完全各不相涉的東西,使得馬弟雅思後悔在進來時沒有看一看這家鋪子掛的是什麼招牌。在一個角落裡,放著一隻和真人同樣高度的人體模型,是一個斷了四肢的年輕婦女的上身——胳膊恰好在肩膀下面斷掉,大腿在離軀幹二十公分處斷掉;她的頭朝前而稍側,藉以產生「美感」;她的一邊腰肢比另一邊更突出一點,這就是所謂「自然」姿態。整個模型的各部分很勻稱,可是從斷掉的肢體來估計,似乎比正常的人體小一點。她的背轉向外邊,臉靠著一個堆滿了絲帶的架子。她身上只戴著奶罩,系著一種城裡流行的緊身吊襪帶。

「四十五!」女店主用得意的口吻大聲說。「您對了。」於是她向第二行數字進攻。

她的背上橫紹著一條細細的絲帶,肩膀上平滑的金黃色皮膚,映著這絲帶發著亮光。在後脖下端的脆弱的皮膚上,可以看出微微隆起的脊椎骨的尖端。

「好了!」女店主喊起來,「我們終於算對了。」

馬弟雅思的視線掃過一排酒瓶,又掃過一排各種顏色的大口瓶,這樣兜了半個圓圈以後,視線停落在女店主的臉上。女顧客已經直起身子,兩隻眼睛在眼鏡後面牢牢地察看著他。被人家出其不意地這樣來一下,他記不起應該說些什麼來應付這種特殊情況。

他只能求助於動作:他把小箱子放在櫃檯上那半公尺寬闊的空地方,扭開了小箱子的扣子。他迅速地拿起那本黑色的備忘錄,放進翻開的箱蓋裡面。他仍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揭開第一組手錶——最「名貴」的那種——的護表紙。

「對不起,請您等一等。』法店主帶著十分親切的微笑對他說。她向貨架子轉過身來,慪下身子,搬開了那堆放在最下面一格幾個抽屜前面的東西,打開其中一個抽屜,用一種得意非凡的神氣拿出一組嵌在硬紙板上的十隻手錶,和馬弟雅思給她看的那些手錶一模一樣。這一次的情況毫無疑問是意料不到的,馬弟雅思更加沒有什麼話好說了。他把手錶放回箱子里,把備忘錄重新放在上面。在蓋上箱蓋以前,他還來得及望一眼印在箱蓋裡層上的顏色鮮艷的玩具娃娃。

「我要買四分之一磅糖果。」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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