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

三角形的右邊,通向;日蓄水船塢的那條小街角上,的確有一家兼賣香煙的咖啡店;根據他昨天搜集得來的情報,這家店同時也用來做停車房。

門口有一塊很大的廣告牌,背後用兩根木柱子支撐著,牌上揭示當地電影院每周上映的片子。毫無疑問,影片每逢星期日就在停車房裡放映。那幅用強烈的色彩畫成的廣告畫,畫著一個魁梧高大的漢子,身穿文藝復興時代的服裝,抓住一個穿白色長睡施的年輕女子;他的一隻手把她的兩隻手腕緊緊地抓車,勒在她的背後,另一隻手扼住她的咽喉。她的上身和臉稍向後傾,儘力想從別子手的掌握中掙扎脫身,她的修長的金髮一直垂到地上。後面的背景是一張寬大的有床柱的床,床上鋪著紅色的被單。

廣告牌這沒了半個店門,擋住了去路,使得馬弟雅思不得不繞了個彎才能走進咖啡店。屋子裡既沒有顧客,店主人也不在櫃檯裡面。他沒有叫喊,只等了一分鐘,又走出咖啡店。

附近一帶沒有人。這個地區本身的結構就給人一種荒涼的印象。除了這家香煙咖啡店,別的店一家也沒有。食品雜貨店,肉店,麵包店,最大的一家咖啡店,都是朝著港口開的。此外,廣場的左邊被一垛密實的圍牆佔據了一大半,牆高將近二公尺,牆上灰泥剝落,牆頂的瓦片有好幾處已經沒有了。在三角形的尖頂,兩條路的叉口上,有一所官廳氣派的小建築物,前面有一個小花園把它隔開,大門的三角形屋頂上有一根長長的旗杆,卻沒有掛旗;它可能是一所學校,或者是市政廳——或者既是學校又是市政廳。除了雕像周圍,沒有任何地方有人行道,令人十分驚異;街道上鋪著的是破舊的石塊,到處都有窪洞和突起的地方,一直鋪到房子的牆腳。這種細節馬弟雅思早已忘掉了,正如他也忘掉了別的事情一樣。他環顧了一下周圍環境以後,視線又落到那塊木板廣告牌上。他在城裡早已看見過這張海報,幾個星期以前全城貼滿了這張海報。這一次也許因為這張廣告的傾斜角度很特殊,他第一次看見男主角腳下有一個殘肢斷臂的、弄髒了的玩具娃娃。

他抬起頭來仰望咖啡店樓上的窗戶,希望引起別人注意他。咖啡店的房子簡陋到了極點,只有一層樓,和它鄰近的房子一樣,而沿碼頭的大多數房子都有二層樓。現在他通過對面的那條衚衕可以望見他剛才從前面走過的那些房子的後面——同樣建築得十分簡陋,雖然比較高一些。最末一所房屋坐落在廣場和碼頭接連的角落上,像一大片黑影似的和港口閃耀發光的海水構成鮮明的對照。還可以望見防波堤的空蕩蕩的一頭從屋頂的山形牆旁邊伸出來,也背著陽光,只是在圍牆和堤壁之間,有一長條亮光從堤的一端橫伸到另一端,和一條短短的斜直亮光連接,一直照到停靠在斜橋旁邊的輪船上。輪船的位置比表面上看起來更遠,這時又是退潮時間,堤壁顯得特別高大,對比之下,輪船就變得小到十分可笑的地步。

馬弟雅思不得不把手放在前額上搭成涼棚,遮住陽光。

一個穿黑長袍的女人從屋角上出現,超過廣場,向馬弟雅思走過來;她的裙子很寬大,圍裙卻很狹窄。為了避免踏上紀念碑旁的人行道,她繞了半個圈子;這半個圈子的曲線本來可能很完整,但由於地面高低不平,卻看不出來了。等她離開馬弟雅思只有二三步遠,馬弟雅思才向她打了一個招呼,問她能否告訴他到哪兒去找停車房的主人。他想——他又加上一句——租一輛自行車騎一整天。女人指給他看那張電影廣告,換句話說,就是指給他看廣告牌後面的那間煙草店;馬弟雅思告訴她屋子裡沒有人,她顯得很鬱悶,彷彿這樣一來就毫無辦法可想了。為了安慰他,她又用十分含糊的話對他說,也許停車房的老闆不肯把自行車租給他;或者她的意思是說……

這時候,一個男人的腦袋在廣告牌上面的門框里露出來。

「好了,」女人說,「那邊有了人了。」說完以後她就走進了那條通到蓄水船塢的衚衕里去了。馬弟雅思向煙草店老闆走去。

「漂亮的姑娘!嗯?」老闆說,同時對著那條衚衕眨了眨眼睛。

馬弟雅思雖然沒有看出那個女人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而且他彷彿還覺得她的年紀不十分輕,可是他也對老闆眨了眨眼睛——他的職業使他不得不這樣做。實際上他想也沒有想到有人會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她;他只記得她在脖子上系著一條薄薄的黑絲帶,這是島上的古老的風尚。他馬上開始談起他的生意:他是亨利老爹叫他來的,亨利老爹是「大西洋」咖啡店(城裡最大的商店之一)的老闆;他想租一輛自行車——要一輛好的,租一整天。下午四時輪船啟程以前他就能把車子送回來,因為他不想在這兒逗留到星期五。

「您是個旅行推銷員嗎?」那人問。

「賣手錶的。」馬弟雅思回答,同時輕輕地拍了拍手裡的小箱子。

「哈!哈!您賣手錶,」那人接著說,「這很不錯。」可是他馬上做了一個鬼臉:「在這個落後的地方,您一隻手錶也賣不出去的。您是在浪費時間。」

「我要碰碰運氣。」馬弟雅思心平氣和地回答。

「好,好;這是您的事。您想要一輛自行車嗎?」

「是的。儘可能給我一輛好的。」

車房主人想了一想以後又說:照他看來,走遍這六排房子根本不需要一輛自行車。他向廣場那邊嘲諷地撅了撅嘴唇。

「我主要是想到鄉下去,」馬弟雅思解釋說,「我有一種特製的產品。」

「哦!到鄉下去?好極了!」車房主人表示贊同。

他說「好極了」三個字的時候眼睛睜得很大;他覺得對懸崖的居民推銷手錶是一件更加荒唐的事。不過整個談話始終是十分友好的——僅僅稍微冗長了些,不合乎馬弟雅思的胃口。這位談話對手有一種很特殊的回答方法,開頭總是表示對你同意,有時甚至用堅決的口吻把你的話重複兩三遍,可是重複的目的只是在一秒鐘以後把下半句懷疑的話說出來,而且用一個相當明確的反面建議把他自己先前說過的話完全推翻。

「總之,」他作出結論說,「您可以在這地方遊覽一下。今天天氣很好。有些人認為這兒的懸崖風景很好。」

「您知道,我早就認識這地方了:我是在這兒出生的!」馬弟雅思回答。

為了證實自己的話,馬弟雅思說出了自己的姓。這一次,停車房主人說出了一大堆更為複雜的話,這難話里同時含有三種意思:首先,馬弟雅思當然應該是在這個島上出生的,否則他就不會產生到這兒推銷貨物的荒唐念頭;其次,想在這兒賣出哪怕一隻手錶,這個希望也就暴露出他對本地情況的完全無知;最後,像他這種姓是到處都有的。至於停車房主人自己,他不是在這島上出生的——當然不是——而且他也不想在這兒「發霉」。

自行車嘛,他有一輛極好的,可是「目前不在這兒」。為了『傲勞」,他願意去拿來,再過半個鐘頭馬弟雅思就能到手使用,准沒錯兒。馬弟雅思向他道了謝,表示可以按照這個辦法改變自己的路線:先到鎮上人家那裡迅速地兜一圈兒,然後到鄉下去;再過三刻鐘他準定回來取自行車。

為了避免失掉任何機會,他建議讓對方看一看他的商品:「第一流的貨色,質量絕對保證,價錢便宜到極點。」對方同意以後,兩人就走進了咖啡店,馬弟雅思在進門的第一張桌子上打開了他的手提箱。他剛把上面一層硬紙板的護表紙揭開,對方就改變了主意:他不需要手錶,他的手上已經戴了一隻(他撩起衣袖——確是事實),他還留了一隻備用。何況他還要趕快去拿自行車,才能夠準時把車子帶回來。在匆匆忙忙中他差不多等於把推銷員推出了咖啡店。簡直可以說,他剛才要看手錶的唯一目的是想證實一下箱子里裝著的是什麼。他剛才到底希望在箱子里看見些什麼呢?

馬弟雅思從那塊木板廣告牌上望過去,看見了那個石像,石像把防波堤露出來的部分切成兩半。他踏上高低不平的鋪石道,為了繞過廣告牌,他向那個小型的市政廳——或者說,看起來像個市政廳的建築物——走了一步。如果這個建築物更新一點,它的矮小體積可能使人把它只當作是一具模型。

它的大門上面那個三角形屋頂的兩邊,有種拱形裝飾佔據了整個建築物正面的邊沿,橫越樓下和二樓的分界線——實際是兩條方向相反的正弦曲線互相交織在一起(換句話說,就是兩條曲線在同一個橫軸上絞扭在一起)。這種不屬於任何風格的裝飾,屋頂的飛檐上也有。

看到這裡,他的視線轉向左邊,把整個廣場從頭到尾掃射一遍:市政廳前面的小花園,通向大燈塔的那條路,那垛坍了頂的圍牆,那條狹窄的小街和面向港口的第一排房屋的後門,街角上把倒影投射到街心的那所房屋的三角形屋頂,背著陽光、面臨著那閃耀發光的方形水面的防波堤中部,那個死者紀念碑,停泊在被陽光分成兩半的斜橋前面的小輪船,只有一個信號台而別無人跡的防波堤的末端,無邊無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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