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牙兒(2)-老舍

十五

我又老沒看月牙了,不敢去看,雖然想看。我已畢了業,還在學校里住著。晚上,學校里只有兩個老僕人,一男一女。他們不知怎樣對待我好,我既不是學生,也不是先生,又不是僕人,可有點像僕人。晚上,我一個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給趕進屋來,我沒有膽子去看它。可是在屋裡,我會想像它是什麼樣,特別是在有點小風的時候。微風彷彿會給那點微光吹到我的心上來,使我想起過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我的心就好像在月光下的蝙蝠,雖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東西,即使會飛,也還是黑的,我沒有希望。我可是不哭,我只常皺著眉。

十六

我有了點進款:給學生織些東西,她們給我點工錢。校長允許我這麼辦。可是進不了許多,因為她們也會織。不過她們自己急於要用,而趕不來,或是給家中人打雙手套或襪子,才來照顧我。雖然是這樣,我的心似乎活了一點,我甚至想到:假若媽媽不走那一步,我是可以養活她的。一數我那點錢,我就知道這是夢想,可是這麼想使我舒服一點。我很想看看媽媽。假若她看見我,她必能跟我來,我們能有方法活著,我想——可是不十分相信。我想媽媽,她常到我的夢中來。有一天,我跟著學生們去到城外旅行,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為是快點回來,我們抄了個小道。我看見了媽媽!在個小衚衕里有一家賣饅頭的,門口放著個元寶筐,筐上插著個頂大的白木頭饅頭。順著牆坐著媽媽,身兒一仰一彎地拉風箱呢。從老遠我就看見了那個大木饅頭與媽媽,我認識她的後影。我要過去抱住她。可是我不敢,我怕學生們笑話我,她們不許我有這樣的媽媽。越走越近了,我的頭低下去,從淚中看了她一眼,她沒看見我。我們一群人擦著她的身子走過去,她好像是什麼也沒看見,專心地拉她的風箱。走出老遠,我回頭看了看,她還在那兒拉呢。我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的頭髮在額上披散著點。我記住這個小衚衕的名兒。

十七

像有個小蟲在心中咬我似的,我想去看媽媽,非看見她我心中不能安靜。正在這個時候,學校換了校長。胖校長告訴我得打主意,她在這兒一天便有我一天的飯食與住處,可是她不能保險新校長也這麼辦。我數了數我的錢,一共是兩塊七毛零幾個銅子。這幾個錢不會叫我在最近的幾天中挨餓,可是我上哪兒呢?我不敢坐在那兒獃獃地發愁,我得想主意。找媽媽去是第一個念頭。可是她能收留我嗎?假若她不能收留我,而我找了她去,即使不能引起她與那個賣饅頭的吵鬧,她也必定很難過。我得為她想,她是我的媽媽,又不是我的媽媽,我們母女之間隔著一層用窮作成的障礙。想來想去,我不肯找她去了。我應當自己擔著自己的苦處。可是怎麼擔著自己的苦處呢?我想不起。我覺得世界很小,沒有安置我與我的小鋪蓋卷的地方。我還不如一條狗,狗有個地方便可以躺下睡;街上不准我躺著。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假若我扯著臉不走,焉知新校長不往外攆我呢?我不能等著人家往外推。這是個春天。我只看見花兒開了,葉兒綠了,而覺不到一點暖氣。紅的花只是紅的花,綠的葉只是綠的葉,我看見些不同的顏色,只是一點顏色;這些顏色沒有任何意義,春在我的心中是個涼的死的東西。我不肯哭,可是淚自己往下流。

十八

我出去找事了。不找媽媽,不依賴任何人,我要自己掙飯吃。走了整整兩天,抱著希望出去,帶著塵土與眼淚回來。沒有事情給我作。我這才真明白了媽媽,真原諒了媽媽。媽媽還洗過臭襪子,我連這個都作不上。媽媽所走的路是唯一的。學校里教給我的本事與道德都是笑話,都是吃飽了沒事時的玩藝。同學們不准我有那樣的媽媽,她們笑話暗門子;是的,她們得這樣看,她們有飯吃。我差不多要決定了:只要有人給我飯吃,什麼我也肯干;媽媽是可佩服的。我才不去死,雖然想到過;不,我要活著。我年輕,我好看,我要活著。羞恥不是我造出來的。

十九

這麼一想,我好像已經找到了事似的。我敢在院中走了,一個春天的月牙在天上掛著。我看出它的美來。天是暗藍的,沒有一點雲。那個月牙清亮而溫柔,把一些軟光兒輕輕送到柳枝上。院中有點小風,帶著南邊的花香,把柳條的影子吹到牆角有光的地方來,又吹到無光的地方去;光不強,影兒不重,風微微地吹,都是溫柔,什麼都有點睡意,可又要輕軟地活動著。月牙下邊,柳梢上面,有一對星兒好像微笑的仙女的眼,逗著那歪歪的月牙和那輕擺的柳枝。牆那邊有棵什麼樹,開滿了白花,月的微光把這團雪照成一半兒白亮,一半兒略帶點灰影,顯出難以想到的純凈。這個月牙是希望的開始,我心裡說。

二十

我又找了胖校長去,她沒在家。一個青年把我讓進去。他很體面,也很和氣。我平素很怕男人,但是這個青年不叫我怕他。他叫我說什麼,我便不好意思不說;他那麼一笑,我心裡就軟了。我把找校長的意思對他說了,他很熱心,答應幫助我。當天晚上,他給我送了兩塊錢來,我不肯收,他說這是他嬸母——胖校長——給我的。他並且說他的嬸母已經給我找好了地方住,第二天就可以搬過去。我要懷疑,可是不敢。他的笑臉好像笑到我的心裡去。我覺得我要疑心便對不起人,他是那麼溫和可愛。

二十一

他的笑唇在我的臉上,從他的頭髮上我看著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風像醉了,吹破了春雲,露出月牙與一兩對兒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輕擺,春蛙唱著戀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氣里。我聽著水流,像給嫩蒲一些生力,我想像著蒲梗輕快地往高里長。小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生長。什麼都在溶化著春的力量,然後放出一些香味來。我忘了自己,我沒了自己,像化在了那點春風與月的微光中。月兒忽然被雲掩住,我想起來自己。我失去那個月牙兒,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媽媽一樣了!

二十二

我後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歡,我不知道怎樣好。我要跑開,永不再見他;我又想他,我寂寞。兩間小屋,只有我一個人,他每天晚上來。他永遠俊美,老那麼溫和。他供給我吃喝,還給我作了幾件新衣。穿上新衣,我自己看出我的美。可是我也恨這些衣服,又捨不得脫去。我不敢思想,也懶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麼兩塊紅。我懶得打扮,又不能不打扮,太閑在了,總得找點事作。打扮的時候,我憐愛自己;打扮完了,我恨自己。我的淚很容易下來,可是我設法不哭,眼終日老那麼濕潤潤的,可愛。我有時候瘋了似的吻他,然後把他推開,甚至於破口罵他;他老笑。

二十三

我早知道,我沒希望;一點雲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將來是黑暗。果然,沒有多久,春便變成了夏,我的春夢作到了頭兒。有一天,也就是剛晌午吧,來了一個少婦。她很美,可是美得不玲瓏,像個磁人兒似的。她進到屋中就哭了。不用問,我已明白了。看她那個樣兒,她不想跟我吵鬧,我更沒預備著跟她衝突。她是個老實人。她哭,可是拉住我的手:「他騙了咱們倆!」她說。我以為她也只是個「愛人」。不,她是他的妻。她不跟我鬧,只口口聲聲的說:「你放了他吧!」我不知怎麼才好,我可憐這個少婦。我答應了她。她笑了。看她這個樣兒,我以為她是缺個心眼,她似乎什麼也不懂,只知道要她的丈夫。

二十四

我在街上走了半天。很容易答應那個少婦呀,可是我怎麼辦呢?他給我的那些東西,我不願意要;既然要離開他,便一刀兩斷。可是,放下那點東西,我還有什麼呢?我上哪兒呢?我怎麼能當天就有飯吃呢?好吧,我得要那些東西,無法。我偷偷的搬了走。我不後悔,只覺得空虛,像一片雲那樣的無倚無靠。搬到一間小屋裡,我睡了一天。

二十五

我知道怎樣儉省,自幼就曉得錢是好的。湊合著手裡還有那點錢,我想馬上去找個事。這樣,我雖然不希望什麼,或者也不會有危險了。事情可是並不因我長了一兩歲而容易找到。我很堅決,這並無濟於事,只覺得應當如此罷了。婦女掙錢怎這麼不容易呢!媽媽是對的,婦人只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所走的路。我不肯馬上就往那麼走,可是知道它在不很遠的地方等著我呢。我越掙扎,心中越害怕。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會兒就要消失。一兩個星期過去了,希望越來越小。最後,我去和一排年輕的姑娘們在小飯館受選閱。很小的一個飯館,很大的一個老闆;我們這群都不難看,都是高小畢業的少女們,等皇賞似的,等著那個破塔似的老闆挑選。他選了我。我不感謝他,可是當時確有點痛快。那群女孩子們似乎很羨慕我,有的竟自含著淚走去,有的罵聲「媽的!」女人夠多麼不值錢呢!

二十六

我成了小飯館的第二號女招待。擺菜、端菜、算賬、報菜名,我都不在行。我有點害怕。可是「第一號」告訴我不用著急,她也都不會。她說,小順管一切的事;我們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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