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忘川·覃衣 第貳章

覃衣戴著面紗站在吟春樓的石浮屠邊,夏夜月色在她裙邊碎成光影,門口的五色花燈依舊掩不住樓內的凄然。

藍衣公子踏著醉酒的步伐踉蹌走出來,一腳踩空從石階摔下。她低呼一聲衝過去扶住他,嗓音輕柔帶著淺淺怯意:「薛公子,你,你還好嗎?」

他眯著眼看她,濃郁酒氣撲面而來,一掌扯下了她的面紗,想了半天,醉笑道:「我認得你,許覃衣。這麼晚了,你來這裡做什麼?吟春樓可不是你們這種小姐該來的地方。」

她低著頭,臉頰飛上紅暈,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薛公子,我送你回去吧。」

他搖晃著站起來,高大身軀壓在她單薄肩上,她吃力地扶著他,聽他若喜若悲的嗓音:「似水死,青衣死,再也聽不見了……」

她的眼角滑出幾滴淚,低著頭,是他不能看見的悲涼。

薛家薛夜愛聽戲,最愛青衣。桐城第一青衣似水幾日前重病而亡,薛夜日日於似水生前唱戲的吟春樓買醉,黯然神傷。

而沒有人知道,她每夜都在這裡看著他,看她心愛的男子為別的女子痛不欲生,心如刀絞。今夜她終於敢上前,聽見的依舊是他對已死之人的思念。

她將他送到薛府,敲了門便匆匆離開,夜夜如此。

今夜她卻沒有在吟春樓等到薛夜,鼓起勇氣上前打聽,才知他去了似水的墓地。她見過那個女子,如她的名字一般溫柔似水,是連當今聖上都讚不絕口的第一青衣。

夜裡落下冷雨,她撐著傘走在凄清墓地間,看見他倚著墓碑,像一座守護的雕像。她走過去扶他,他卻抓住她的手將她扯到身邊坐下,搖搖晃晃遞上手中酒。

「我大概再也遇不到像她這樣溫柔美好的女子了。」他看著她,又像透過她看著其他人,苦笑了一聲。

薛夜出自武術世家,爹娘均是有名的武者,自小便被逼著習武,然而他卻只想做一個吟詩賞畫的公子哥,他娘為了改變他的想法,將他吊在院內三天三夜,他終於認命。

十五歲那年,他被友人拖到吟春樓聽戲,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似水。她的嗓音細而雅,身段柔而輕,對上他的視線時,會露出溫柔似水的笑。

此後與似水有了往來,才知這世上也有溫柔到骨子裡的女子,而不全是像母親姑姑一樣的母老虎。

薛夜暗自發誓,自己今後一定要娶這樣的女子,再不讓自己的子女經歷自己噩夢般的童年。只可惜似水只愛唱戲,對他隱晦的愛意從不回應,到最後這個讓他初嘗溫柔的女子還是離開了他。

他靠著覃衣搖搖晃晃站起來,灌了一口酒:「再也遇不到這樣溫柔的女子了。」

她一路沉默著,咬牙將他送回家,衣衫已經濕透,看了眼薛府緊閉的大門,轉身離開。

月寧提著燈在後門等她,燈火映著和她一模一樣的樣貌:「沒有人發現吧?」

她搖搖頭進屋。

「你這樣每夜都偷跑出去找薛夜,要是被爹知道了,又是一頓打。」

半開的軒窗悠悠探進一枝紫玉蘭,在深夜裡綻放幽紫光芒,她抓住月寧的手,一雙桃花眼泛出淚意:「爹還是不讓我學唱戲嗎?」

月寧慌忙去捂她的嘴:「姐,你可千萬別再說學戲這個詞兒了,上次被爹打得還不慘嗎?戲子那是什麼低賤身份,世人都不屑一顧,說出口都是辱沒家門的事,薛夜真的值得你如此嗎?」

一滴淚從細長眼角滑落,她又想起多年前藍衣公子將她從山賊手裡救下,嶺上野杏如煙霞開放,她聞見山風冷香,他的懷抱寬闊而溫暖,嗓音如泉:「姑娘安好?」

她抹乾眼淚,鄭重地點頭:「值得的。」

深夜霧色迷濛,如豆燈火投在六扇山水翠屏上,她伏在案上睡去,恍然中見白衣女子踏霧而來,白衣白裙上唯一的裝飾是裙擺點綴赤紅花瓣。

她溫柔而清晰的話語響在她耳邊:「你的心愿,我可以幫你實現,拿著它,好好唱。」

覃衣從夢中醒來,窗外依舊是漆黑的夜,星光璀璨,月色投進來,看見地上躺著一面銅鏡,在銀光中折射迷幻的光彩。

「這是誰的東西,怎麼在我房間?」

她神色迷茫將銅鏡撿起來,光滑鏡面映出她清麗容顏,片刻,漾開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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