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忘川·宋檀 第柒章

她跪在他腳下,盯著他那雙墨色雲靴,眼珠子轉了好幾個圈,才斟酌著說:「陛下既已知臣身份,這賜婚的旨意……」

他驀地蹲下身子捏住她的下巴,逼她與自己對視。那雙曾桀驁不馴瞪著自己的眼睛,如今卻再也不願停留片刻在他臉上。

他笑了一聲,湊近她耳畔:「明日早朝,好生接旨。」

宋檀在心底一聲悲號。

這些年她雖不在朝中,卻也知道當年那個棄她如敝屣的人如今已是三品朝臣。她望著落下微雨的淡青天色,抹了一把面上雨水,想起三年前他在宮殿外看見自己時眼珠子都快掉下來的模樣。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年他嫌棄退親的對象,竟一躍成為兵馬大將軍,官職位居他之上。她離京的前一夜,他曾來府拜訪,卻被她一腳踹出門,聽說摔斷了四根肋骨。

她回府想了一夜,翌日換上多年未穿的朝服上朝時,眼底青黑,哈欠連天。一路行來朝官皆生疏客氣地同她招呼,她一向隨性,一概不理。

宋檀三年未回京,此次上朝必定引來朝官關注,秦宣從偏殿走出來時,目光落在她沒精打採的臉上,微微蹙起眉頭,轉瞬又移開。

照例奏事之後,右相與同僚幾人對視一番,拱手道:「陛下,臣近日得知一事,關乎我大秦聲譽,還請陛下定奪。」

秦宣微微抬手:「奏。」

右相露出笑意,轉身看著宋檀道:「先皇在世時,卿相宋蘭亭密謀逼宮,被鎮國王葉梟斬殺,宋家謀反本該誅九族,但先皇心善,大赦宋家族人,只是將宋家貶出京城,並下旨嚴令凡宋家子女終身不可入朝為官。臣卻得知,宋檀將軍便是這宋家子孫!宋將軍隱瞞身世不報,忤逆先皇旨意,豈不有損我大秦的聲譽和威嚴!還請陛下革去宋檀官職,以告先皇在天之靈!」

話落,其他幾位朝臣紛紛出列附議,其中就有曾讓宋檀遭受羞辱的孟平。

宋家與孟家自小定親,宋檀同孟平青梅竹馬,她性子直率,便將祖輩叛國一事當做笑談說於孟平,孰料孟平在他高中之後便要求退親,說是宋家有辱他孟家家門,宋檀更是配不上已入朝為官的他。

當年的宋檀不過十二,被孟家派來退親的人大肆羞辱,成為城中笑柄,一怒之下便隱瞞身份參軍,誓要混出個名堂再將自己所受欺負悉數奉還於孟平。

沒想到如今這件事反而成了朝臣彈劾她的機會,不用說,必是孟平心懷怨恨聯合朝臣想對付她。

秦宣面色不變聽完奏報,唇角緩緩挑起一抹笑,嗓音卻一派冰冷:「照愛卿的意思,朕不僅不能重賞軍功累累守護大秦的宋將軍,反而要將之重罰?」

「陛下!宋將軍雖有軍功在身,但她隱瞞家世欺君瞞上,罪不可恕!何況宋家宋蘭亭便是位極卿相仍不知足逼宮謀反,可見宋家人骨子裡就不安分,宋將軍掌南征軍帥印,這……」

話沒說完,意思卻已明了。

宋檀在朝堂毫無人脈勢力,反而因為暴躁性子得罪了不少人,此時竟無一人幫她說話。她孤零零站在大殿之上,生出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秦宣緩緩掃過這些落井下石的朝臣,唇角一抹冷笑,淡淡道:「愛卿所言有理。宋檀既為宋家子孫,便絕不能違背先皇旨意入朝為官,既如此,便革去宋檀將軍一職,爵位與京中府邸一併收回。」

她目光中有些難以置信,但轉而已釋然。她曾無數次讓他惱怒,他怨恨她,她一直是知道的。當初她不曾意識到自己女子身份,只覺得兩個大老爺們談情說愛實在膈應,方才對他敬而遠之。可後來他成為君王,當所有人都伏在他腳下俯首稱臣時,她才驚覺他們早已回不去了。

她的性格,如何能適應他勾心鬥角的後宮,而他又能忍受多久她暴躁粗魯的脾氣,最好的結局便是你高坐帝王之位,我為你護這千秋霸業。

她垂下眼瞼,平靜地將官帽取下,卻聽秦宣慢悠悠的嗓音再次響起。

「不過朕答應宋檀為她賜親,官職雖革了,親事卻不能再擱置,以免寒了軍中將士的心,眾位愛卿意下如何?」

朝臣早知宋檀賜婚一事,聽聞是皇家公主,也不擔心落在自家閨女頭上。且畢竟宋檀三年為將,為大秦浴血奮戰的軍功天下人都看在眼裡,若連成親一事都要阻止,難免太過狹隘,於是紛紛稱好。

秦宣看著宋檀投過來的迷茫目光,挑了挑眉梢,唇角揚起如沐春風的笑意:「先皇只說不可入朝為官,沒說不可入朝為妃,既如此,朕將宋檀賜婚於朕,三日後朕將納宋檀為妃。」在眾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想起什麼一般,恍然道:「忘了告訴眾愛卿,宋檀一直是以女兒身征戰沙場,巾幗不讓鬚眉,實在令朕敬佩。」

末了感嘆兩聲,不給眾人反應的機會宣布退朝,轉瞬就沒影了。宋檀在原地呆立良久,猛地擰起眉頭,氣勢洶洶奔向後殿。

似早已料到她會過來,他屏退下人,正立在門口撥弄一枝新開芙蓉,唇角一抹要彎不彎的弧度,襯著冷峻眉眼。

她動了動唇,也顧不得君臣之儀,醞釀了滿腹問候他爹娘的話,卻被他一句話堵住。

涼風卷著白櫻落在他肩頭,他看著她,就像多少年他冷冷清清看著她的樣子:「宋檀,你要不要同我成親?」

他第二次問出這個問題,她卻再不能像當初那樣回答。

她想了很久,突然就著門檻坐下來,一副語重心長要和他談心的模樣,她說:「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誰。我知道你不是禾亘,不是難民,你是秦宣,大秦的皇子。我救你,對你好,只是因為你是秦宣而已。」

孟平高中為官那一年,她不遠千里奔赴京城想要同他說聲恭喜,恰恰遇到先皇攜眾皇子圍獵歸京,滿城百姓夾道相迎,她也擠在其中,一雙不安分的眼睛打量著聲勢浩大的皇家隊伍。

秦宣好武,深得先皇喜愛,其餘皇子皆乘輦,唯有他端坐馬背之上,抿著薄唇,微微擰著好看的眉眼,一副故作老沉的模樣。

之後她聽聞孟平向右相之女求親的消息,一怒之下便去兵營報名參軍,而那個皇家少年俊美似仙的模樣卻深深印在了她的腦海。

蒼茫大雪間,她一眼就認出他。他半跪在雪地之上,像一隻被逼到絕路的雪狐,絕望又倔強。寒風掠起他的黑髮,而她在他面前下馬,將他帶離。

新皇迫害手足一事人盡皆知,她又如何不知。秦宣出現在這裡,他今後有何打算,她不難猜到。她在軍中衝鋒陷陣軍功累累,多年下來卻只得校尉官職,若她能扶持秦宣為皇,封官晉爵又豈在話下。

於是將他當做圈養的雪狐一般養在軍中,又小心翼翼接觸蘇善打探他的口風,確定他有心扶持秦宣後便和盤托出,直至秦宣登基稱帝,果然予她厚賞。

她得到她想要的,卻並不開心。她一心想要做大官給孟平看,可到最後她連孟平長什麼樣都想不起來了。而這個一開始就被她利用的少年,她看著他一步步成長,到最後甚至說要娶她,她的心裡漸漸印下他的模樣,卻再不能用一顆純粹的心去接受。

遑論如今。

她拍拍衣角站起來,翹著唇角:「我只是想利用你才對你好,你不必將這份恩情轉為感情,你如今為君,娶的該是朝臣之女,而不是我這樣一個粗魯武夫。」

她轉身要走,被他一把拽住手腕。她回頭看他,他冷淡神色突然浮現一絲笑:「我不介意你利用我,不介意你把我的後宮鬧得雞飛狗跳,只要你留下來,什麼都好。」

宋檀想,這個人是不是被氣昏頭了啊?

有些狼狽地逃回宋府後,宋檀思前想後覺得自己應該逃走,連夜收拾包袱翻牆而出。孰料府外早有將士埋伏,多是些軍中舊部,一哄而上,十分熱情地將宋檀打暈綁起來,抬進了宮中。

兩日之後,秦宣大婚,這是新皇登基後第一次納妃,納的還是兵馬大將軍宋檀,天下沸騰。

那個比無賴還無賴的暴躁將軍居然是個女人,而他們的陛下竟然喜歡這種女人?信息量有點大,大家一時難以接受。

窗外一輪清月,喜燭映出重重花影,秦宣在搖晃燭火中挑開她的蓋頭,她不出所料正拿一雙要吃人的眼瞪他,無賴被點了穴道限制行動,否則早已拳頭招呼過來了。

他的手撐開她散在鬢間的墨發,唇角有極淡笑意,俯身過去貼在她耳畔:「我既給你尋常女子的婚禮,今後便會給你尋常女子的生活。你擔心的那些,永遠不會發生。」

喜燭啪的一聲熄滅,紅帳重影中,兩人緊緊相擁,似到天荒地老。

永興二十七年,武帝秦宣崩,傳位嫡子秦初。武帝一生未曾立後,只納了一位妃子便是前兵馬大將軍宋檀。秦宣在位時朝政清明,恩澤萬民,開創了大秦盛世。

秦宣病故後,宋檀離開京城前往皇陵為其守靈,幾年之後合墓而葬,其子秦初追封她為奉賢太后,成為秦宮一段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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