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忘川·宋檀 第陸章

宋檀將他的名冊履歷報上去後算是正式給了他軍中身份,外人都道宋檀掠了個美人兒養在帳中,待大雪停了,大地透出幾分春意,秦宣穿著宋檀為他找來的白裘輕絨踏出營帳時,眾人才知原來她養的是個漂亮小公子。

南征軍駐紮此地,分了不同的營地管轄,每處營地又按照隊伍劃分出固定的活動範圍以方便管制,是以在宋檀帶領麾下部將所居住的這片區域倒沒有認識秦宣的人,他一直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軍中將士都是一群大老粗,見秦宣一副嬌貴公子哥的模樣,又常見他執筆閱書,教導宋檀行兵布陣之法,便笑稱他一聲軍師,久而久之,連秦宣自己都適應了軍師這個身份。特別是在秦宣教宋檀將北狄騷擾邊陲的小支軍隊捉而不殺,三擒三放之後,北狄果然有所收斂,他們越發對他敬佩有加。

邊城雖回了春,氣候卻依舊惡劣,四處不見綠芽春花,入目儘是肅殺。秦宣畏寒,再加不願多露面,幾乎日日待在營中,像個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

他將行軍錄抄錄完,宋檀正挑了帷簾走進來,被青木簪高束的墨發下一雙淡眉深眸,流出琥珀色彩。

「別寫了,跟我走。」

她拽過他的手腕朝外走,順道扯下搭在一旁的披風替他披上,他跟著她踏出營帳,外面已是夜幕銀河,圓月如霜。

「去哪?」

她照常將不會騎馬的他抱上馬背,挑著笑意的唇湊近他耳畔:「帶你去玩個好玩的。」

黑馬在夜風中疾馳,片刻便來到一處湖畔草地,此時已燃了篝火,映著軍中將士歡笑的臉龐,這大概是他們枯燥的行軍生涯中唯一的樂趣了。

「軍師來了,快坐這,這靠火近,不冷!」

他沉默坐過去,宋檀就坐在他右手邊,抱著一壇酒和他們划拳吃肉,笑語連連。

老楊說:「我參軍那會兒,半條街的姑娘都依依惜別淚眼相送。可惜打了這麼多年的仗,那些姑娘肯定全都嫁了。」

眾人大笑,紛紛說起當年參軍時的境況,輪到宋檀時,秦宣不自覺上了心,偏頭看見火光映著她不算白皙的膚色,透著蜜色光澤。

「我參軍只為當年一個人的一句話。」她狠狠咬了一口羊腿,怒道,「他說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入朝為官,令他家門蒙羞,我不服,偏要做官給他看,做得比他還高,讓他後悔得哭爹喊娘去。」

她仰頭飲下一口酒,如墨似畫的一張臉卻透著外人難及的狂傲不羈:「沒想到在軍中一待就是六年,我都快忘了他長什麼樣了。」

喝得醉醺醺的將士靠到秦宣身邊,扯著他的衣角問:「軍師,你為啥想不開要跟著宋校尉混?」

被宋檀一巴掌扇過去,一雙飛揚眉眼挑出好看弧度,伸手將他環住,就像這麼多年她一直將他護在身後一樣:「離阿禾遠點!他跟我們可不同,他只是來體驗民間疾苦的。」

言語間已有醉意。他哭笑不得,反手將她環入懷裡,沉沉道:「你醉了。」

她撲在他懷裡,抬手捏了一把他的臉,感覺手感不錯,樂呵呵道:「我沒醉,我還能再戰三百回合。」

他俯下身,墨發從肩頭滑落,掠在她涼薄卻帶笑的唇角,她閉著眼,沒有往日的桀驁,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竟從中看出幾分溫柔味道。

手臂環過她的腰,他起身將她打橫抱起,就像她曾經把他丟上馬一樣,他抱著她上馬回營,若她醒著,一定會驚訝他的騎術竟如此之好。

自秦宣跟在她身邊之後,她便將自己這個營帳騰出來給他單獨居住,自己則同副將擠在另一個帳內。此時醒來卻發現自己同他躺在一起,蓋著一床被子。

她翻身坐起,秦宣已經醒來,正撐著頭望著她。

她說:「你沒對我做什麼吧?」

他笑了笑:「就算要做什麼也是你對我吧?」

她贊同似的點點頭,想起什麼一般跳下床,隨手將散亂黑髮挽在頭頂,一邊蹬鞋一邊急急忙忙道:「蘇將軍說今日要考我的兵法,我得趕緊過去。」

秦宣在她身後站定,手指攀上她的墨發,感覺到她身子頓了一下,行雲流水般用青木簪將發挽好,淡淡道:「你要是方才那副模樣去見蘇將軍,他別以為你去哪裡鬼混了一夜才回來,不用考就得挨罵。」

她對著落地銅鏡照了照,奔出營帳,涼風卷著她黯啞嗓音:「手藝不錯,再接再厲。」

宋檀口中的蘇將軍,就是曾教授他武功的蘇善,這位將軍為人正直清明,軍功累累,曾是他十分佩服的一位將領。可自父皇過世後蘇善低調了許多,加上沒有大的戰事,新皇似乎已經忘記了這位父皇曾十分倚重的將軍。

他同部將在營外練了片刻射箭,如今他已不像剛來時的驚弓之鳥,圍獵之狐,他漸漸適應這樣的生活,也開始為將來做打算。秦帝暴政,民怒官怨,他時常在營中聽聞京城皇帝如何荒淫作樂,卻年年剋扣軍餉。

回到營帳時,門口一個熟悉背影,他在原地立住,待對方緩緩轉身,長嘆出一聲「十一殿下」時,他才頓覺時光綿長。

蘇善找到他,他其實有些意外。但宋檀素來與蘇善交好,蘇善一直以來都有意培養宋檀,若是她常同蘇善說起他,憑蘇善的頭腦不難猜到是他。

兩人相顧皆是無言,蘇善問了些他從京城逃出來之後的事,沉默許久才沉聲道:「得知殿下行蹤,蘇某起先還不敢相信,今日宋檀又同蘇某說起殿下,蘇某才下定決心來此證實。幸虧老天憐見,殿下果然死裡逃生,是大秦之幸。」

蘇善走近兩步,驀地屈膝跪下,秦宣慌忙去扶,卻聽他語氣沉重:「當今聖上無道,殘害忠良,寵信奸臣,這幾年大秦國況日漸衰敗,周圍列國虎視眈眈,我等有心反抗暴政卻師出無名。如今殿下無恙,正是我等的機會,還請殿下率我等重振大秦,還天下人一個清明盛世啊!」

他伸在半空中的手僵住,面色幾經變換,終於輕聲開口:「我逃亡已有兩年,朝中再無支持且不說,蘇將軍如何肯定我便能當個明君,重振大秦?若我也……」

「絕無可能!」蘇善厲聲打斷,捏緊拳頭道,「先皇在世時便常與蘇某說起殿下,性格堅韌心懷仁義,蘇某曾傳授殿下習武之道,與殿下相處數月,自認對殿下還算了解。殿下,便是蘇某心中的明君!」

何況如今大秦所有皇家血脈,除了他之外,其餘已全部被秦帝迫害致死,秦宣是大秦滅亡前,唯一一絲希望。

蘇善在軍中威望深厚,在朝中也頗具聲望,他說出這番話,必是心之所想。蘇善離開前,只留下一句話:若殿下應允,南征軍將誓死護殿下周全。

他沉默良久,眼神逐漸堅定,轉身時卻發現宋檀不知已在身後站了多久。她看向他,唇角是一如既往無所畏懼的笑,嗓音卻滿含揶揄:「屬臣眼拙,多年來竟未發現殿下尊貴身份,該死。」

他揉了揉額頭,若無其事牽過她的手:「帶你去個地方。」

就是在這一夜,他在蒼茫月色下問她,你可願同我成親。而她拒絕了他。

她沒有詢問他是何時得知了她的女子身份,他也不再逼她承認她的女子身份。在蘇善的引導下,南征軍的實權漸漸落在秦宣手中。他曾教導宋檀排兵布陣之法,如今宋檀開始傳授他習武行軍之道,他不再是當年那個因委屈痛苦會倔強哭泣的少年,她也不再是對他親近呵護可打可罵的主將。

兩年之後,南征軍擁護秦宣從臨關舉兵起義,一路勢如破竹,各路人馬紛紛效仿加入,朝中被迫害的大臣也轉而支持十一皇子,南征軍攻入京城那一日,昏君於大殿自焚。

秦宣登基稱帝,改元永興,凡功勞者一律封賞。而他牢記那一夜火光照耀之下,宋檀說要做大官的夢想,不顧非議封帥賜爵,震驚朝堂。

他賜她京中府邸,本以為日後便能時時相見,可宋檀在整頓完南征軍後便請旨離開,三年時間為他平定叛亂,開疆擴土。

他卻再也不曾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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