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忘川·非狐 第肆章

她在定林寺待了一月,每日吃齋聽佛,卻不知山下為尋她已鬧得滿城風雨。

年前她去金陵洛城參加流花宴,被城主胞弟一眼相中,東躲西藏了一段時間,後來深入沙漠失去蹤跡,城主胞弟還派人去沙漠尋她。

久尋不到便以為她命喪沙漠,哭著要殉情,洛城城主頭疼地命人掘地三尺也要把非狐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一月之後,清遠下山雲遊,她以自己是弱女子不敢獨自下山為由跟著他。清遠著青衣戴斗笠走在林間小道上,樹葉間隙投下光影,他背影頎長而高雅,幽寂氣質令這山中陽光都清冷了許多。她折一段柳枝悠悠跟在後邊,時不時打個口哨。

上了官道他終於開口:「小僧已護送施主下山,就此別過。」

她湊上去,纖細手指搭在他肩上,衣袖滑下露出皓腕,袖口綉有五瓣扶桑花:「你知不知道,我在江湖上仇人很多,如果你趕我走,說不定下一刻我就會被人殺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忍心嗎?」

話剛落,前方馬蹄陣陣,一行人飛馳而過卻轉瞬勒了韁繩,愣了一下大喊:「是非狐!把她抓起來!」

若是往常她定笑著提刀迎敵,此時卻一下子躲到清遠身後。斗笠半遮的臉上有深淺陰影,他果然出手將來人打退,雙手合一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不知非狐施主如何得罪了俠士?」

「和尚?」為首之人翻身躍下,皺眉打量,「洛城城主的胞弟因她尋死覓活,城主放話誰能找到她必有重賞,大師還是莫要干涉洛城的事為妙。」

金陵洛城,武林之尊。

清遠微微皺眉:「小僧並不知道什麼洛城,只是姻緣之事不可強求,俠士為了一己私利強迫他人,實乃罪過。」

她探出頭:「對對對,我已經皈依佛門了,斷情絕心,不談嫁娶。」

清遠側身看她,不滿她撒謊卻沒有拆穿。那幾人哪裡會聽這些,只道這和尚敬酒不吃吃罰酒圍了過來。他將非狐往後推了推,嗓音是一貫淺淡:「往後站些,莫傷到了。」

第一次,她無需出手只需站在別人身後。青衣在空中翻飛,斗笠下她看不見他的表情,想像中應是緊抿的唇,微擰的眉,醉了片刻光陰。

他將最後一個人放倒時,她腳尖一點飛躍上馬,在霧色中朝他伸出手,眉梢笑意飛揚:「上馬。」

他淡淡看了眼那雙白皙纖長的手,翻身上了另一匹馬。

他本想安安靜靜化個緣,傳個佛,無奈非狐跟在身邊片刻都不得清寧。一路行來和不同門派的人交手,佛法沒參透多少,各門各派的功夫倒是深入了解了一遍,功夫大增,著實令人無奈。

想讓洛城欠自己一個人情的人不在少數,非狐對著一位藍衣公子氣急敗壞吼:「陳玄英!你上次不是追著說喜歡我嗎!現在竟然為了把我送給別人來對付我,你就是這麼喜歡我的?」

被清遠一把撈上馬背跑了。

她瞪著他:「為什麼要跑!」

他瞟了她一眼:「因為打不過。」

已是臘月寒天,夜晚他們在樹林生了火,她將燒餅和水拿給打坐參禪的他,開始給自己烤野兔,香味引得她直吞口水,他卻如入定一般毫無動靜。

所謂秀色可餐,她看著火光中他那張分外俊秀的臉,覺得自己也不是那麼餓了。

遠處山頭有白梅幽幽綻放,夜幕星光璀璨,冷香織網,她躡手躡腳靠近他,月色下未挽的髮長及腳踝,發尖沾了枯葉落花。

他沒有預兆地睜眼,古井無波的眸子似要看進她的心底。

她挺直了腰:「我冷。」

夜色中他似乎嘆了聲氣,去拾了枯柴將火燒得更旺,她靠著他坐下,聽見他淺淡嗓音:「我雲遊參學一路艱苦,你不必跟著吃苦。」

她偏著頭,墨發側束在胸前,往日艷到張揚的模樣此時斂得十分溫柔:「不跟著你誰保護我啊。」

他盤腿入定,沒有答話。

半夜她靠著他沉沉睡去,他僵硬著身子,終究沒有推開她。

沒有聽說哪個和尚雲遊還帶著一個姑娘,不知道佛祖知道了怎麼想。他化了緣出來,看見她折一枝桃花朝他揮手,身後緋色桃花大片綻放,鋪開十里漫漫煙霞。

她吃著他遞過來的饅頭:「我以前在桃花樹下撿過一個孤兒,她躺在襁褓里快要被凍死了。」

她回憶往事的時候用手指纏繞青絲,偏著頭,眼角微微挑起:「我把她帶在身邊一起闖蕩江湖,但我不會照顧小孩,她跟著我吃了很多苦,後來我把她送到了純陽。她在那裡會有新的師父和同門,不管怎麼樣,至少不會漂泊孤獨。現在,大概已經快有我高了,估計她已經忘了我了。」

她拍了拍手,長嘆:「還是一個人好,沒有牽掛和羈絆。」

他沒說話,淡淡看著她,半晌伸手為她撣去發間落花,她彎起唇角,抓住他的手鑽進桃花林,紅影在繁花中穿梭,落下紛紛花雨。

當暮春桃花落盡,洛城的人終於找到她,訓練有素的影衛不比江湖之人,饒是清遠功夫再好兩人還是沒有突出重圍。

她抓著他的衣角緊張地問:「你能讓佛祖幫幫咱們嗎?」

他一貫淡漠的臉上終於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能。」頓了頓,「別怕。」

她失神在他不知是少見的笑容中還是那句令人心安的別怕中。

自從跟在清遠身邊,破雲刀已經許久沒有出鞘。她遇到了一個不用讓她拔刀的男人,可惜這個男人愛的是佛祖……

影衛衝過來時,她將破雲刺進對方肩頭,清遠一掌將偷襲的人打退,眉頭皺起:「不可傷人。」

她噘嘴,卻依言用刀背攻擊。他護在她前面步步退守,逐步逼近峭壁邊緣。她探頭看了眼山澗白雲,心想,他不會是想從這兒跳下去逃命吧,這可……

還沒想完,他一把將她攬入懷中縱身躍下。

耳邊風聲獵獵,峭壁荒草在濃霧中搖曳,他奪過她手中破雲刀刺入山壁,耳邊響起刺耳刀鳴,下墜的身子終於搖晃著停下。

她緊緊摟著他,抬頭只看見他弧線姣好的下頜,能感覺他抱著她的手漸漸收緊,嗓音卻一如既往的淺淡:「別怕。」

她無聲笑了笑,埋進他的肩窩:「有你在,我不怕。」

其實想想也知道,她殺過人,他卻連只螞蟻也沒踩死過,可無論什麼時候他總將她護在身後,將她當做需要保護的小姑娘。

修佛之人普愛眾生,此時此刻,她卻生出想獨佔這份愛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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