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忘川·顧辛 第肆章

顧辛再去九冥堂接任務的時候,分堂主不好意思地看著她說:「對不起啊顧辛,你已被九冥堂除名了。」

她還沒說什麼,唐千翎已經跳起來:「憑什麼!任務失敗三次才會被除名,顧辛可從來沒有失敗過啊。」

她依舊是清淡模樣,只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轉身要走。唐千翎拽住她,握著拳信誓旦旦:「別怕,以後我養你。」

她驀然便想起蕭晏,他勾著唇角笑若春風,對她說他養她。她被九冥堂除名,大概能猜到是蕭晏從中干涉。

這些時日他一直住在難民林,每天和那些難民混作一團,她對他視而不見,可他從不在意。每日依舊對她關懷備至,甚至她每次出任務時,蕭晏都跟著她。

他以為她不知道,可他太小看她的武功。有幾次她和唐千翎失手被發現,都是蕭晏替他們斷後。他從來不在她面前說這些,這樣默默地對她好。

可就是這樣,他對她越好,她越不能接受。

哪怕沒有接到九冥堂的任務,她依舊要行動,這次的目標是水月宮宮主,江湖上最能魅惑男人的女人。

任務進行得無比順利,順利得讓她覺得詭異。直到銀針出手的那一剎那,本是靜謐的四周突然火光大作,無數人影湧上來將她圍住。

面紗下薄唇緊抿,她深知今夜凶多吉少,但並不打算收手。困獸之鬥尤為勇,便讓這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試試,他們一直想要得到的《青囊經》都教了她什麼吧。

銀針寒光襯著清冷月色,映著她逐漸蒼白的容顏。紫裙上暈染大朵血紅的花,袖口菩提飽滿而鮮艷,開出人血的顏色。

她終於力竭倒地,耳旁是哄鬧人聲,她卻獨獨聽見蕭晏溫雅嗓音:「阿辛,別怕,我來了。」

似在夢中。

突然陷入熟悉的懷抱,她艱難抬頭,看見緊抿的涼薄的唇,弧線優美的下頜,和半張銀箔面具。

他帶著她殺出重圍,將刀光劍影拋在身後,她快要支撐不住,卻緊緊拽著他的領子:「帶我回葯谷。」

她醒過來時躺在熟悉的床上,鼻尖繚繞菩提花香,窗外有游蜂戲蝶,山嶺上成海的菩提花開到天邊,幾間木屋隱在半人高的花海中。

她掙扎著坐起身,傷口已被處理好。蕭晏就站在她對面,神情十分古怪,擰著眉不說話。她將目光投向門口,唇角攢出淺淺笑意。

「阿蘿。」

白衣少女欣喜地跑進來將她抱住,眉目和她五分相似:「姐姐,你終於醒了。」

她笑著揉揉她的頭,是寵愛的模樣:「我知道不管受了多重的傷,阿蘿都能醫治。你可是大家敬重的醫仙呀。」

顧蘿捂著嘴嗤嗤地笑,一派天真單純。她囑咐顧蘿去煎藥,待她離開了才淡淡看向蕭晏,恢複一貫清麗模樣。

「你現在可明白?救你的並不是我,而是我妹妹。她自小身子弱,前些時日重病一場我便不讓她出谷了,是以最近白衣醫仙才沒有出現。」

她咳嗽兩聲,蕭晏緊張地衝過來,在床邊又握著拳駐足,聽她繼續緩緩道:「所以,你需要以身相許的對象是我妹妹,但我絕不會讓你接近他。」

她抬眼看他,唇角有淺淺笑意,眼底卻冰冷一片:「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我們心裡都清楚罷。」

這些年,她借著執行九冥堂任務為掩護,實則每一個下手的對象皆是當年參與圍攻葯谷的人。當合青派聚集了武林人士進行謀劃時,很容易便看出端倪,自然而然推算出尚未被她刺殺的有哪些人,於是以水月宮宮主為餌將她引來。

他們都能猜到這些,聰敏如蕭晏,又怎會不知。

外人只以為她是在報仇,可蕭晏跟在她身邊這樣久,她的武功了得,妹妹醫術出眾,他怎會聯想不到《青囊經》。

她看見他臉色慘白,面容越發的古怪,向來天塌下來眼皮都不抬一下的人此刻竟然有些慌亂。他動了動嘴唇,終究什麼也沒說出來。

有《青囊經》相助,她的傷勢很快恢複。顧蘿自小便想行醫,是以修習了前半部的醫術。她一心要為葯谷報仇,何況身在亂世天下不平,便修習了後半部的殺人之術。後來顧蘿身子漸弱,才想到了借九冥堂的名義一邊報仇,一邊賺錢買珍貴的藥材。

九月的風尚有夏日氣息,撩起湖心亭白色帷幔,蕭晏坐在其間,執一枚黑子,背對著踏風而來的她。

「可有興趣和我對弈一局?」

她在他對面坐下,墨發散在身後,背脊挺得筆直:「蕭晏,你該離開了。」

他似沒聽見,將棋子擱下,手指微微撐著額頭:「可還記得當初我教你如何看破棋盤風雲,對陣殺局?你那時那樣聰慧,總是能將我逼到絕路。」

她咬著發白的唇,揮袖將一盤棋子掃落在地:「事到如今何必再演下去。你想得到《青囊經》便說明吧,可那是令我師門滅絕的東西,我絕不會將它交給你。」

他緊緊捏著手中黑子,嗓音卻是一貫的風輕雲淡:「阿辛,我只是為了你。」

她好笑地看著他,一向不愛笑的人此時卻笑出聲:「起先你將我當做你的救命恩人才跟著我,如今知道救你的人是阿蘿卻還敢說出這樣的話。就算阿蘿真的救了你,你救我兩次也早已還清,蕭晏,你說這些話,不覺得羞愧嗎?」

她甩袖離開,在亭口又駐足:「過些時日我便要和阿蘿離開了,你想要《青囊經》,便憑本事來搶。」

武林中人尚未想到她竟敢居住在葯谷,但時日一長久尋她不到,未必想不到。她收拾了細軟,打算翌日帶著顧蘿離開。

是夜,谷內花香輕攏,蕭晏在屋內放了迷香,開始在葯谷搜尋。月色下身影迷離,他從藏天洞出來,看見本該昏迷的顧辛冷冷站在那裡。

他從未見過那樣森冷的神色,像極寒之地結冰的深潭。她一步步走近,牙齒咬得緊緊地:「你說你不是為了《青囊經》,那你今夜是在做什麼。」

他突然生出巨大的疲憊,垂著眼瞼:「把《青囊經》交給我吧。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它會成為你的累贅。」

她難以置信地看他說出這樣的話,雖然她早已知他的目的,也曾逼著他承認這個目的,可如今真的親耳聽到,才覺得這樣的話是多麼傷人。

對視良久,她突然笑了一聲,微微勾著唇角,她從未對他笑得這麼美。

「蕭晏,我永遠也不想再看見你。」

當夜,她帶著顧蘿離開,蕭晏站在拂動的花簇中,看著她漸行漸遠,未言一語。

沒想到在谷外遇到了唐千翎,他著急地撲過來,抓住她的手:「顧辛,我聽到消息說他們要到葯谷來抓你,趕緊來給你通風報信,你沒事吧?」

她笑了笑:「沒事,我正要和妹妹離開。」

「妹妹?」他面色古怪地看著她身邊,她偏著頭不解地眨眨眼,他摸摸鼻樑,恢複如常:「你妹妹挺可愛的。」

他以保護她們為由跟在身邊,顧辛沒有拒絕。她其實並沒有想好去哪裡,天下之大何處是家?是唐千翎提議去扶桑國。

他說如今中原戰亂,她又被整個江湖追殺,索性渡海遠洋前往扶桑,隱姓埋名重新生活。他握著她的手紅著臉表白:「我一介武夫並不會說好聽的話,可我願陪著你,去哪裡都行,若你問我為何會喜歡你……」他撓撓頭,「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想好好照顧你。」

她又想到蕭晏。他在雨夜中抱住她,嗓音溫潤如三月暖雪淌過花盞。

他說,別害怕,我是來幫你的。

他說,我可以養你,我很有錢。

他說,阿辛,我只是為了你。

可一切不過一場騙局,她將這些情緒深深壓下心底,反手握住唐千翎,笑得溫柔:「好。」

為防顧蘿身體虛弱撐不到扶桑,她去醫館買了不少藥材,但因是臨海小鎮,藥材不全,找了許久才集齊。

她回到暫居的庭院,空氣中瀰漫了一絲血腥味。她面色煞白地衝進去,看見唐千翎被長劍刺穿心口,跪倒在地。血流了一地,他卻固執得抬起頭看著門外,看著她。

蕭晏握著劍更深地刺進去,她聽見血肉撕裂的聲音。藥材啪的掉落,她悲嚎一聲撲過去,銀針毫不留情直擊蕭晏面門,卻被輕易避過。蕭晏長劍拔出,她撲在唐千翎面前,鮮血濺了她滿臉,交合著淚,清寒入骨。

唐千翎顫抖著手去撫她的臉頰,嚅動嘴唇想要說什麼,最終無力垂下,斷了氣息。

她將他緊緊抱在懷裡,眼淚無聲滑下。她知道他想說什麼: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可該說對不起的人,分明是她。

良久,她抹乾淚水,眼底是驚天悲慟,唇角卻掛著淺淺的笑,她說:「蕭晏,我一定會殺了你。」

屋外人影攢動,馬蹄聲響,蕭晏先她變了臉色,卻轉瞬恢複如常。有人率先邁進來,嗓音透著陰狠:「江湖上盛傳葯谷尚有弟子存世,殺孽無數,沒想到果然是她。少主消息倒是靈通,這麼快就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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