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 夢·枕·貘·滄月

我站在都市上空三百尺的夜裡,側頭靜聽著遠處的鐘敲響十二響。

風從底下卷上來,穿過鋼筋水泥的叢林,帶來地面上才有的氤氳氣息——那是腳下那個世界中特有的醉生夢死的味道。

鐘聲消散後,我在高空的冷風中打了個寒顫,睡意朦朧地對身邊的醍醐喃喃:「真糟……今天似乎又出來得太早。你看底下的人都還沒有幾個睡著呢。」

「不早,已經過午夜了。」醍醐回答著,站在我身側往下看,衣帶當風,足下踩著世紀大廈金壁輝煌的尖頂,「是這個城市的人們睡的越來越晚了。」

從數百丈的樓頂望下去,地面上一切微小如塵埃——在這個城市裡居住了十年,幾乎每夜都要這樣出來巡遊,可是站在高處朝下看去,卻依然有目眩的感覺。

彷彿是,望著十八層地獄下的眾生相。

龍城是一個奇怪的城市,也可以說是傳奇之地。

這樣一座繁華宏大的沿海城市,它的誕生和成長,卻只用了十年的時間。彷彿被神的手指點中,一瞬間無數金錢、人口、資源源源不斷地聚集而來,匯成了巨大的漩渦,僅僅過了十年,在這個海邊的小漁港就變成了一座人口超過五百萬的大城市。

我是在十年前的第一批移民大潮里來到這裡的。那時候和我同行的,除了懷抱現金準備投資的內地商人,就是一無所有但雄心勃勃的年輕人。他們都是懷抱著夢想來淘金的。而我卻是為了他們的淘金夢而來。

我需要他們的夢——那些隨著大潮湧入的人們心裡所懷有的夢幻與憧憬,不但是我和醍醐生活的來源,同樣也是我們生存的必要條件。我們就像洄遊的魚類,這樣追逐著夢想而居已然過了三百多年。

而最近這十年,我們居住在這個沿海最繁華的城市。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啊……每個人心裡都有著空前強烈的慾望,抱著各色各樣的夢想、從全國各地聚集到這裡,匯成了巨大的漩渦。在這個嶄新的移民城市裡,種種尖銳的反差安然地存在。有著金融界翻雲覆雨的大亨,也有沿路乞討的襤褸老人;有著香火鼎盛的寺廟,也存在著聖歌飄揚的教堂。每日里,暮鼓晨鐘,川流不息,好生熱鬧。

同時,魑魅與人類並存,因此,也就便宜了我和醍醐這樣的異類。

「這座城市,遲早有一天會變成不夜城。」醍醐冷冷的說。

他望著萬丈高樓底下燈紅酒綠的廣場——那裡正在進行著一場盛大的派對,是為了慶祝這個城市建立十周年ZF舉行的公開活動,場面非常大,三教九流擠滿了八千平方米的廣場,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隨著十二點鐘聲的敲響,一排排煙火升上天空。樓下發出陣陣尖叫,那些人開始慶祝歡呼。無數手臂糾纏在一起,瘋狂的對著天空揮動。這時候耳邊轟然發出了巨響,驚得我差點從尖頂上掉下去。那一剎那,盛大的煙花已經在我頭頂開放,向著我籠罩下來。

那個景象,像極了FF8主題曲里的那一幕。

我彷彿漂浮在夜空中,身周是璀璨的光與影,宛若流星滑落,天河倒掛。

有剎那的錯覺——這個城市是如此的華美和絢麗,層層疊疊的錦繡包裹,遠離一切饑荒罪惡;這個城市的人們是如此快樂而幸福,充滿了熱情和活力,對著天空揮舞著他們年輕的手臂,彷彿一切夢想都可以實現。

「這座城市裡的人,遲早有一天不再需要睡眠和做夢了。」

然而,醍醐卻在此刻冷冷重複了一遍,驚醒我的幻覺。

煙火不斷地在我頭頂綻放和盛開,但是我卻透過浮華,看到了底下這個城市真正的面貌——這是一個到達物質鼎盛時期的城市,在生機已經耗盡,漸漸散發出凋零的腐敗味道。這裡的人們越來越富有,卻越來越吝嗇。吝嗇於付出,吝嗇於感動,連他們的睡眠時間也越來越少,做的夢越來越低劣。近一年來,每當我們半夜出來捕獵,遇到的竟然大部分是伶仃的殘夢和殘酷的噩夢,對我來說沒有任何的用途。

「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就又要遷移了。」我喃喃地說,望著那群狂歡的人。

「還能去哪裡呢?」醍醐冷冷道,「這個世界到處都開始荒蕪了。」

我悲哀地嘆了口氣,沮喪地垂下頭不再說話。如今已經是凌晨一點多,底下的狂歡接近了尾聲,整座城市也開始從騷動中安靜下來。

醍醐在一旁,看著我在風中架上夜行鏡。

「晚上還戴墨鏡?」醍醐冷笑,「裝什麼酷呢?」

我白了他一眼——他以為我是他么?

醍醐那傢伙是個典型的御宅男,可以三天三夜不出門。而我卻閑不住,喜歡出來到處逛,偏偏又不能如他那般隨時隨地改變自己的形貌,三百年來用的都是同一張臉。所以,每次在進入別人的夢境之前,我都很小心地戴上夜行鏡遮掩自己的面貌——免得在某一日人海里血拚得興起時,或者在做某次專訪時,忽然會有個人對著我失聲尖叫。

——因為,我曾經在他的夢境里無數次大搖大擺地出現過。

鏡片後的世界是氤氳而扭曲的,一切像是在蒸氣里升騰,縹緲而虛幻。

我從七十七層的高樓頂上掠下,撲向廣場旁的十字路口,動作迅捷得如同一頭母豹。風灌滿我的衣袖,風衣下擺獵獵作響。然而當我落到地上的時候,那群漸漸散去的狂歡者里沒有一個人發出驚呼。

他們看不見我。就如我此刻也看不見他們。

我切換了視野的界面,同時也讓自己從常人的視線里消失。現在,在我眼裡這個城市是空的。所有活人的軀體都被隱藏,而大街上遊盪著的、都是蒼白而透明的虛無形體——那些在夢境中出門遊盪的靈魂。

其實,即便是夢境里,龍城還是熱鬧非凡的。

大街上人來人往,甚至偶爾還有車駛過,然而卻死寂一片。

那些人相互之間並不看上一眼,眼神直直地遊盪而過,直奔自己的目標。在交錯的剎那,他們的身體對穿而過,無形無跡。

在這裡,你可以看到最荒誕的景象。

有人赤裸著從街上飛奔而過,而周圍人目不斜視;有人在張開雙手做飛鳥狀,撲扇著,身體竟真的慢慢騰起;還有人進入銀行金庫,不停往外搬運著一箱箱的鈔票……

事實上,我知道那個裸奔的,是平日里死板嚴謹的大學某教授;在空中拍打著雙臂飛翔的,是天橋下自行車攤里一個沉默的修理工;做著盜金庫美夢的人卻形形色色,有些面色饑饉,有些卻腦滿腸肥,然而無論貧富,卻都對金錢懷著深深的慾望。

原來在這個富裕的城市裡,還有如此多的人心懷飢餓。

那些夢中遊魂的數量非常多,幸虧形體虛無,倒從不相互推擠。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看不到的。

我戴上夜行鏡,沿著街道飛奔。

夜復一夜,我賓士於空曠的城市夢境中,在這樣光怪陸離的夢境里源源不斷地獵取著靈感。在日出之前,我會和醍醐一起返回出租房,拉上窗帘筋疲力盡的睡去。一直到中午才被叫醒,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吃完午餐,然後蓬頭垢面地坐到電腦前,在午後的斜陽里十指翻飛,將那些離奇的夢記錄下來。然後,拿去賣錢。

——是的,你們猜對了,我是一個碼字的。

我叫小枕,枕頭的枕——當然,那只是醍醐給我取的一個筆名,因為我總是喜歡抱著那隻hello kitty的大枕頭。而三年前新換的身份證上,我的名字叫做陳海燕——當然,那也是假的,那是我隨手拿了一個責任編輯的名字報了戶口。

至於真名是什麼,我想這個世上大概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是的,非常可笑,彷彿是如三流白爛小說里描寫的那樣,我居然患了失憶症。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只是渾渾噩噩的在這個世界上生活著,一年又一年。當有記憶的生活過了四十年之後,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容貌依舊停留在二十多歲的時候,絲毫不見衰老——從那時候起,我開始隱約明白自己的與眾不同。

而醍醐卻沒有詫異,也沒有問什麼,只是帶著我每隔數年就更換一次住處,彷彿侯鳥一樣遷徙。同樣的,我發現這麼多年來他也不曾衰老,始終保持著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

原來,我們都是異類。

日子過的波瀾不驚沒頭沒腦。唯一有過的一次驚喜,是接到一封署名江南的電子郵件——對方在信中自稱是我失散多年的唯一胞兄。我大喜過望,立刻飛往他所在的城市,期待著兄妹久別重逢抱頭痛哭一場,然後解開身世之謎。然而,一見面才發現那個江南長得和我絕無半分DNA重合之處,仔細詢問,才發現那個愛吃茄子的海歸原名叫陳大海,居然是那個正版陳海燕的哥哥。令我登時大失所望。

這個塵世似乎和我毫無關聯,除了醍醐以外,我也不和任何人保持長久的聯繫。

三百年來,我適應著這個世界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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